第六讲:古诗十九首·其三

青青陵上柏,磊磊礀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开头这两句,从眼前景物说起。“陵”,可以是山坡,也可以是坟墓,我们在这里结合全诗来看,应该把它理解为坟墓。从前的人,很讲究在坟墓上种柏树,柏树是一年四季都不凋谢的;礀是水流干了的山涧,有水就叫“涧”,没有水,流干了,就叫“礀”;“磊磊”是很多很多堆在那里;“石”,在这里要读“she”的入声。诗人起眼一看见的,首先是一片片的坟墓,栽满了青青的柏树;再低头一看,干涸的山礀里,大大小小那么多石头。柏树的寿命是很长的,北京太庙里头,有栽了九百多年的柏树,晋祠还有三千多年的古柏树,至今都还活着;山礀里面的石头,那就更久了,都上万年了,还堆在那里。

和这两样活了这么久、存在了这么久的东西一比,诗人突然意识到了人生的短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忽如”,就是恍恍惚惚之间,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远行客”,是说我不过是一个走长路的过客,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天地之间,暂时路过而已,这里是陌生的地方,我的家不在这里,我不是这里的人。这种感觉,上了年纪的人,时常会有。我就有。我有时候在春熙路走着走着,一瞬间会产生一种陌生感:这里是哪里?我是从哪里来的哟?因为我小时候留下印象的春熙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它不像是我生长的地方,不是我的家乡,我好像是从远方跑来的?这种感觉,就是“忽如远行客”。还有一次,我去看我一个八十九岁的姐姐,她住在成都市第一福利院,都多少年了,那天她突然对我说:“弟娃儿,我们是住在城厢镇槐树街啊,咋个我们跑到这儿来了呢?走,你带我回去!”哎呀,那一瞬间,我好感伤。这两句诗,把这种微妙的感受,写得非常之好:看到柏树啊,石头啊,这些长久存在的东西,一比之下,那一瞬间,恍恍惚惚地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自己成了天地之间,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匆匆过客。

[明]蓝瑛 《青山绿水图》

人生是这样飘忽不定,使人感伤,怎么办?去找朋友喝酒吧。那个朋友酒也不多,他只有一汤瓢的酒,就是“斗酒”。只有这点儿酒,但是也可以先高高兴兴地喝起来,这就是“斗酒相娱乐”。这个酒还不是什么好酒,是“薄酒”,就是度数不高的酒,酒虽然很薄,但是我们可以“聊厚”,就是权且把它当好酒,不要嫌它像啤酒一样度数低,喝起不来劲,管它的呢,我们就把它当成五粮液来喝嘛。这就是“聊厚不为薄”。

酒喝完了,俩朋友就伙起出去耍。“驱车策驽马”,就是赶起马车出去。看来这两个人还不算穷,还有马车,东汉时候如果有一辆马车,那比现在家里有一辆奔驰还要阔气,是很不容易的。“策”的本义是马鞭,在这里作动词;这匹马还是“驽马”,就是懒惰的马,诗人都是爱在诗中装起,说自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虽然有马车,但是马都不是什么名马、宝马,只是一匹“驽马”。赶起马车干啥子呢?出去耍——“游戏宛与洛”。他们两个不是赶路,毫无目的,就是“游戏”,就是耍,就是“play”。人生这么短暂,一下子就过去了,想那么多干啥子哦,不如出去耍个高兴。到哪里去呢?“宛与洛”。当时唯一的一条高速路,是从首都洛阳往正南方向到南阳,这是一条大路,当时是为了出兵打仗赶路迅速,特别修建的。“洛”是洛阳;“宛”是南阳,也就是现在的河南南阳、驻马店一带,古称“宛”,因为那一带地势很低,凹成一个碗状的盆地。“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年涨大水,驻马店地区一百多座水库崩塌,大水成灾,就是因为这一带地势很低。

接下来“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说的是首都里面的社会人情。这个“郁郁”显然不是说树木长得多么茂盛,而是说洛阳城中修了很多建筑物,很繁华;“冠带”是指峨冠博带的有身份的人;“索”的本义是绳子,在这里是用它的引申义,就是“联系”。这两句是说首都很繁华,那些有身份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圈子,自己的耍法,就好像有自己的俱乐部,自己的会所。这跟现在是一样的,各有各的圈子,那些私家会所,像我们这样的一般人是进不去的,我们就只有跟那些退休老头老孃儿一起耍。

接下来四句,是说他们两个朋友在洛阳城中到处去逛,看到的城市气象。“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衢者,四通八达的大道也;罗者,排列也;夹巷就是小街道、小巷子;“长衢罗夹巷”,就是长长的大道两旁,密密麻麻地排列了很多小巷子。这种街道布局在我们成都商业街一带还能看到:长顺街两边排列着很多小街小巷,其中包括宽巷子窄巷子,还有支矶石这样的小巷子。这样的街道里面有些什么呢?“王侯多第宅”。“宅”在这里应该读“ce”的入声——那些封了王封了侯的高官显贵,在里面修了很多私宅、公馆。“两宫”是当时洛阳城中心的两处宫殿区,一座“南宫”,一座“北宫”,相距七华里,中间都是繁华的商业区,所以说它们是“遥相望”。“双阙”是指洛阳南门的建筑。从前的首都,南门是一个大的缺口,没有城门的,所以就叫“阙”,“阙”者,缺也。缺口两边各修一座很高的塔楼,就叫“双阙”,也叫“观楼”,取其观察遥望之意(这个“观”要读“guàn”,就像我们青城山里的“常道观”)。因为那个时候的人迷信,南方是属于风水通道,所以南门必须敞开,必须让坐北朝南的皇帝天子看出去是直通通无阻挡的。我们成都现在的城市格局还有这种痕迹:从天府广场往南看,天府大道直通通的要通很远。洛阳南城的这两座“阙”非常高大,非常气派。这些都是这两个朋友的眼中所见。

最后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就是表达汉代人的一种人生观了。“极宴”是大吃一顿,吃个痛快;“娱心意”是要使自己心里快活,吃得满意。古人说“唯食可以忘忧”,就是不管你有什么烦恼、忧愁,只要一开始吃美食,就可以把它们忘掉了。诗人一开始不是有忧愁的吗,他觉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嘛,用什么办法把它忘掉呢?开头是找朋友喝酒,然后是驾起车去兜风,又折回来在首都城里头到处逛,大街小巷,王府皇宫,城门高楼,都耍转了,耍饿了就大吃一顿,吃得心满意足,开心得很。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劝其他的朋友,那些不像他们看得这么开的人,还在“戚戚”,就是不快活;“何所迫”,究竟有啥子东西在逼你们嘛?那么忧心忡忡的样子——有啥子丢不开呢?啥子光阴如梭、人生易老哦,不要去想那么多,及时行乐嘛。汉代的这些人,就是这样子讲究享受,我们现在还能在汉墓壁画和石刻上,看到这种人生观的痕迹,那上面好多墓主人生前吃啊耍啊这些场面,还有如何驾起车子出游的。汉代的人就是这样想得开,尤其是首都那些富贵的、有地位的人,他们这种注重享乐的人生观,在这首诗里面表达得非常之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