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四首)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有《小山词》。早年曾任颍昌府许田镇监。后为乾宁军通判、开封府推官,已在徽宗崇宁间。又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蔡京请作长短句事,则年寿亦颇高。其生卒年未详,或云当在一〇三〇至一一〇六间。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1]。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2]。记得小初见[3],两重心字罗衣[4]。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5]。
[1]这两句眼前实景,“梦后”“酒醒”互文,犹晏殊《踏莎行》所云“一场愁梦酒醒时”;“楼台高锁”,从外面看;“帘幕低垂”,就里面说,也只是一个地方的互文,表示春来意兴非常阑珊。许浑《客有卜居不遂薄游陇因题》:“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春风第一花。”
[2]“却来”,又来,再来。“去年春恨”是较近的一层回忆,独立花前,闲看燕子,比今年的醉眠愁卧,静掩房栊,意兴还稍好一点。郑谷《杏花》:“小桃初谢后,双燕却来时。”“独立”与双飞对照,已暗逗怀人意。《五代诗话》卷七引翁宏《宫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翁诗全篇见《诗话总龟》前集卷十一。)此篇盖袭用成句,但翁作不出名,晏句却十分烜赫。这里也有好些原因:(一)乐府向例可引用诗句,所谓“以诗入乐”,如用得浑然天成,恰当好处,评家且认为是一种优点。(二)诗词体性亦不尽同,有用在诗中并不甚好,而在词中却很好的,如前录晏殊的“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一联(见晏殊《浣溪沙》注[1])。(三)优劣当以全篇论,不可单凭摘句。
[3]以下直到篇末,是更远的回忆,即此篇的本事。小,当时歌女名。汲古阁本《小山词》作者自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小莲、小等名,又见他的《玉楼春》词中。
[4]“心字罗衣”,未详。杨慎《词品》卷二:“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说亦未必确。疑指衣上的花纹。“心”当是篆体,故可作为图案。“两重心字”,殆含“心心”义。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一:“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仅就两句字面,虽似与本句差远,但太白彼诗篇末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显然为此词结句所本,则“罗衣”云云盖亦相绾合。前人记诵广博,于创作时,每以联想的关系,错杂融会,成为新篇。此等例子正多,殆有不胜枚举者。此书注释,只略见一斑而已。
[5]彩云比美人。江淹《丽色赋》:“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其比喻美人之取义仍从《高唐赋》“行云”来,屡见李白集中,如《感遇》四首之四“巫山赋彩云”、《凤凰曲》“影灭彩云断”及前引《宫中行乐词》。白居易《简简吟》:“彩云易散琉璃脆。”本篇“当时明月”“曾照彩云”,与诸例均合,寓追怀悼惜之意,即作者自跋所云。
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1],春梦秋云[2],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3]。衣上酒痕[4]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5]。
[1]回忆往事。李白《鲁中都东楼醉起作》:“昨日东楼醉,还应倒接。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2]白居易《花非花》:“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又晏殊《木兰花》:“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小山或承用其父语。
[3]“吴山”,指画屏上的江南山水,有怀旧的意思。后来周邦彦《隔浦莲》“屏里吴山梦自到”,意思相同,而较醒豁。
[4]白居易《故衫》:“襟上杭州旧酒痕。”
[5]烛油倾泻,如人流泪,称烛泪。杜牧《赠别》二首之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1]。从别后,忆相逢[2],几回魂梦与君同[3]。今宵賸把银[4]照,犹恐相逢是梦中[5]。
[1]“舞低”“歌尽”,极言歌舞酣畅,亦不必是一桩事,一日之事。杨柳下连楼台是真景;桃花下连歌扇,是扇上画的,对偶中有错综。
[2]“相逢”指初见时,所谓“当年”,即上片云云。
[3]话虽这样说,梦见与否,有多少次,如何光景,都不曾说,句意很含蓄。“同梦”字面出《诗.齐风.鸡鸣》“甘与子同梦”。“与君同”者,仿佛那人真的来了,有疑梦为真的感觉。
[4],音公,车毂口上所用,《说文》十四篇上:“车毂中铁。”其形状外圆内方。屋壁的妆饰品形似之,亦叫。班固《西都赋》:“金衔璧,是为列钱。”转为灯的同义语,约始于六朝。见《文选》卷十六《别赋》“冬凝兮夜何长”下,李善注引夏侯湛《灯赋》。至音读的转入“江阳”韵,殆在更后。兰、金、银等,六朝唐以来诗文中常见。如王勃《梓州郪县兜率寺浮图碑》:“银夕映。”
[5]杜甫《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均为此词句所本,见《野客丛书》卷二十。两“相逢”是本篇下片的转折关节所在。第一“相逢”实是初逢,第二“相逢”应是重逢,却同用这“相逢”字。回忆本是虚,因忆而有梦,梦也是虚,却疑为实。及真的相逢,翻疑为梦。上句“賸把”,与下句“犹恐”口吻呼应。“賸”,亦作“剩”,犹“惟”也,说见刘淇《助字辨略》。“賸把,尽把也。”(《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意谓“只管把光明的灯火来照,却怕它还是梦”,有点担心,妙得神味。然清灯一点,不是繁华,见今昔之不同,喜极而含悲矣。上片单纯浓深,似乎板重;下片用回环的句法,淡远的笔调,将悲喜错杂的真情迤逦写来,就把上面的浮艳给融化开了。此篇笔意极细,承用杜诗,却非抄袭,意境略近司空曙,亦在同异之间。若仅从诗词分疆上着眼,似乎只是二者体裁风格一般的区别,那样说法还觉得空泛一些。
少年游离多最是,东西流水[1],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2],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这[3]番同。
[1]传为卓文君作的《白头吟》:“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2]行云流水,一般作为一种比喻。本词上片却分为两,仿佛行云不如流水。这里又合并了,说人情之薄既不如流水之“终解相逢”,亦且不如行云之“犹近梦魂”,有意分作三层,加倍渲染。近人夏敬观评这词,云作法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