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尾飞华章唐琬

邪恶的婆婆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儿媳却各有各的不幸。从古至今，因婆媳关系不睦导致夫妻离婚，一直是沉重也沉痛的话题。“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段亲。”这种话是说给别人听的，自己家里的儿媳如果看着碍眼搁着碍事，那是绝不能善罢甘休的。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恶婆婆之一便是焦仲卿的母亲。

焦仲卿的母亲因为不喜欢儿媳妇刘兰芝，所以责令焦仲卿休妻。焦仲卿夫妇本来感情很好并不愿意离婚，但焦母屡次施压，焦仲卿迫于所谓的“顺即是孝”只得休妻。刘兰芝回到娘家后，其兄长贪慕虚荣，不断找人说媒，对刘兰芝频繁洗脑，终于使其含泪同意改嫁。结果改嫁的前一天晚上，焦仲卿前来道喜。二人一见之下情不能已，抱头痛哭，山盟海誓，重修旧好。当晚，焦仲卿走后，刘兰芝投河自尽；翌日清晨，焦仲卿自缢身亡。就这样，一对幸福的小两口转眼变成了苦命的死鸳鸯。

后人根据这段故事写成了中国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乐府诗《孔雀东南飞》。这是中国古代第一叙事长诗，与《木兰诗》并称“乐府双璧”，与唐代韦庄的《秦妇吟》并称“乐府三绝”。而安徽省怀宁县的小镇上，焦仲卿夫妇殉情的墓地，也变成后世男女凭吊的风景。可惜，即使悲剧在前，依然无法阻止恶婆婆们的脚步。八字不合、命里克夫、为人倔强、性格开朗、没有子嗣等诸多理由，都是她们敦促儿子休妻的有力借口。唐琬的婆婆正是这庞大邪恶军团里的另一位知名老太。

唐琬是宋代文豪陆游的表妹，和陆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年后顺理成章结为夫妇。陆游是誉满文坛的诗词大家，唐琬是小有名气的才女，二人诗词唱和，琴瑟共鸣，生活得非常幸福。但陆游的母亲并不以儿子的幸福为幸福，她对唐琬非常不满，原因是唐琬和陆游结婚两年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害得陆家无后。为延续香火，她责令陆游休妻。不过也有传说，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唐琬，一是因为唐琬性格开朗，二是因为陆游母亲出嫁前与家里的嫂子（即唐琬的母亲）关系不好，所以始终不太喜欢这个侄女。不过，这些阴暗的心理分析，陆母自然是不会承认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个甚至这个时代都是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

陆游起初很是抵抗，可拗不过母亲三番五次的胁迫，只好表面上应允，暗地里却在别处另置房产，仍和唐琬生活在一起。此事后被陆母得知，勒令他与唐琬断绝关系，活生生拆散了一对佳偶。陆游遵母命娶了新妻，低眉顺眼，很讨陆母的喜欢，不久便生了一个儿子，陆母如愿抱孙。

唐琬离开陆游后也嫁了人。与李清照悲惨的再婚生活相比，唐琬比较幸运，嫁给了皇族后裔赵士程。赵士程善良敦厚，同情唐琬的遭遇，怜惜唐琬的才华，所以细心地呵护着与唐琬的感情。唐琬在适应新生活的过程中也渐渐对赵士程产生了感情。棒打鸳鸯的悲剧，随着男女主角各自生活的展开，已经渐渐露出幸福的新芽。但幸福是常有的，意外也是。

也不知命运为何突然刮起一阵邪风，外出游玩的唐琬夫妇在沈园巧遇同样出来散心的陆游夫妇。亲友间互相寒暄，闲坐叙旧，唐琬依礼为表哥敬酒。陆游看着依然明媚动人的表妹，红润的手，温暖的酒，丝丝柳条勾起无限萧索心事，想起曾经的山盟海誓，如今的咫尺天涯，但觉春色动人，也撩拨愁绪于无形。陆游心潮翻滚，提笔写了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陆游的词带着对往昔美好生活的眷恋，但仔细读来，却透着对唐琬如今幸福生活的些许抵触，也是提醒唐琬自己从未忘情。这声音很轻很薄，但唐琬能听得出。万千心事无从诉，唐琬索性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钗头凤》

唐琬解释说：自从分开之后，自己并没有忘记陆游，常常以泪洗面，世情凉薄如水，活得也很艰难。又怕人询问自己的悲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佯装幸福。两首《钗头凤》放在一处，完整地勾勒出陆游唐琬凄琬绝美的爱情故事。

相较说来，唐琬词情境更凄凉，情丝更细密。她以“薄”“恶”与陆游词呼应，陆词中虽有满城愁绪，但到了唐琬手中，“花落”“泪痕”“病魂”“夜阑”“装欢”等词无一不渗透着寂寞与哀琬。尤其是“难”与“瞒”，委琬地写出了虽衣食无忧仍心事重重的生活，某种程度上也展示了那个时代女子改嫁后的处境与心境。唐琬虽受赵士程呵护，但终究是陆游的休妻。这次陆游的抒情大作又给了她莫大的精神压力，唐琬终于不堪其累，思虑过度，不久后抑郁而亡。

彼时的陆游受宋孝宗赏识，赐进士出身，仕途光明，前程似锦。加上本身热衷政治勤于政绩，又喜欢写诗作词感慨民生疾苦、天下兴衰，所以活得很是丰富而精彩。陆游当年写词只是在春色满园的时候偶发伤感，唐琬却用了全部的感情和生命和了首绝命词。也难怪，面对广阔的大千世界，属于陆游的事业很多，而属于唐琬的世界却极小，恐怕这也是历来女人对感情比男人专注且投入的原因。所以，陆游走出沈园后，往事随风都随风，半个世纪的光阴转个身的工夫就不见了。

再回沈园的时候，陆游已年过花甲。沈园里莺飞草长，一如往昔，只是没有了唐琬的身影。陆游想到当年与唐琬恩爱种种，不觉感慨良多。此后，每来沈园都会写诗怀旧。

最后一首“沈园情诗”写于陆游八十五岁那年的春天。那年的陆游暂居沈园，往事扑面而来，记忆清晰而鲜活。他提笔写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不久后，陆游溘然长逝。关于他和唐琬的爱情传说，便随着两首《钗头凤》流传至今。

值得一提的是，《钗头凤》词牌是由《撷芳词》中句子化来：“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凤”。往事如梦，未能偕老，似乎正暗合了陆游和唐琬中道分离的经历。另有传说，陆游当年与唐琬相爱时，曾以传家宝“凤钗”作为定情物送给表妹。看来，因“钗”成谶是他们此生躲不掉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