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应和论及其它(第2/5页)
应和的理论并非波德莱尔首创,瑞士学者罗贝一博努瓦·舍里克斯认为,这种理论古已有之,上溯可至古希腊的柏拉图和普罗提诺,中世纪的神学家,近世则在浪漫派作家拉马丁、雨果、巴尔扎克诸人的创作中留下踪迹。我们从波德莱尔的言论中可以看出,他是融汇了十八世纪瑞典哲学家威登堡的神秘主义、十八世纪德国浪漫派作家霍夫曼的“应和论”、十九世纪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利叶的“相似论”,运用丰富的想象,将其写入一首精美的十四行诗中,用创作和批评的实践具体地、形象地发展了这一理论,从而开始了一种新的创作方法,直接为后来的象征派提供了立论和创作的依据。正如法国著名的波德莱尔研究者让·波米埃指出的那样:“分散在小说家的作品中的这些思辨在诗人的手上被浓缩了。充满激情的创作更使巴尔扎克无暇进行反复的、深入的思考,要由波德莱尔更专门地将这种神秘主义的理论应用于诗和美术,同时也使之处于一种既擅长抽象又擅长造型的天才的控制之下。”根据波德莱尔的应和论,诗人的地位和使命也大大地改变了。在浪漫派那里,诗人担负着引导人类走向进步和光明的精神导师的使命,而在汉德莱尔看来,诗人虽然依旧有崇高的地位,却不再是以引导人类为己任了;他虽然仍是先知先觉者,却不屑为人类社会的进步鼓吹了。诗人最高贵的事业是化腐朽为神奇,“你给我污泥,我把它变成黄金”,“发掘恶中之美”,把这隐藏在感官世界后面的、事物内部的应和关系揭示给世人,因为这种关系,非诗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他说:“一切都是象形的,而我们知道,象征的隐晦只是相对的,即对我们心灵的纯洁、善良的愿望和天生的辨别力来说是隐晦的。那么,诗人如果不是一个翻译者,辩认者,又是什么呢?”面对自然这部象形文字的字典,诗人再也不能满足于“摹写自然”,不能使作品只成为“一面不思想,只满足于反映行人的镜子”,而应该求助于暗示,” ‘某种富于启发性的巫术”,对艺术家来说,“问题不在于模仿,而在于用一种更单纯更明晰的语言来说明”。总之,诗不能满足于状物写景,复制自然,而应该深入到事物的内部,透过五光十色的表面现象,暴露其各方面的联系。简言之,诗不应描绘,而应表现,表现的当然也不再是一片风景,一件事物,一种感情,而是诗人在某一形象面前所进行的直觉为出发点的思考和联想。
波德莱尔的应和论的哲学基础是唯心主义的神秘主义,导致了诗的超脱和晦涩,然而,由于这种理论具有一定的现实的根据,特别是它强凋了诗人的想象力和洞察力,又使诗摆脱了单纯的、表面的现象描绘和肤浅的、暂时的感情抒发,从而开拓了诗的领域,加强了诗的表现力。我们读波德莱尔的 《恶之花》,只觉得它深刻,而并不感到它晦涩,这是因为他的幻象“是从自然中提炼出来的”,是对“记忆中拥塞着一切材料进行分类、排队”,用 “强制的理想化”使之“变得协调”,也就是说,诗人的眼睛所看到的幻景 “不是黑夜中的杂物堆积场,而是产生于紧张的沉思”。应和论的发展和实践,是波德莱尔对法国诗的巨大贡献,其结果不是某种新的表现手法,也不是某种新的修辞手段,而是一种新的创作方法。波德莱尔不是象征主义运动的创始人,但他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始作俑者。
诗是否有某种实用的目的?是否具有某种社会的功用?这个自古以来就纠缠着诗人和理论家的头脑的问题,在浪漫主义运动的后期变得更为尖锐。在这个问题上发生疑问,甚至给予完全否定的回答,表明了浪漫派诗人随着政治上的失望而在创作上逃避现实的倾向日趋明朗。波德莱尔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典型地说明了这种变化。1851年之前,他对政治的变迁还寄予了某种希望,在1848年革命中,也曾以相当积极的姿态参与街垒与战斗,或者创办具有革命倾向的报纸。这时,他对上述问题曾经以相当明确的语言给予了相当肯定的回答。他认为,写诗不是为了诗人自己的乐趣,而是为了公众的乐趣。他在《1946年的沙龙》卷首的《告资产者》中公开申明:“这本书自然是献给资产者的,因为任何一本书,如果不对拥有用数量和智力的大多数人说话,都是一本愚蠢的书。”他表示赞同斯丹达尔的话:“绘画不过是组织起来的道德而已。”他盛赞工人诗人彼埃尔·杜邦,说他的成功主要是“由于公众的感情,诗成了这种感情的征兆,诗人则传播了这种感情”。他喜欢那种“与同时代的人们进行交流的诗人”。他们“站在人类圈的某一点上,把 (他)接到的人的思想和摆动得更富有旋律的同一条线上传达出来”。他嘲笑“为艺术而艺术”是“幼稚的空想”,“由于排斥了道德,甚至常常排斥了激情,必然是毫无结果的”,并且断言:“艺术与道德和功利是不可分割的。”这时,波德莱尔所说的道德,主要是对人类前途的“乐观主义”, “对人性善的无限信任”,“对自然的狂热的爱”,“对人类的爱”以及对穷苦民众的深切同情。但是1848年革命失败特别是1851年路易·波拿巴政变之后,波德莱尔放弃了本来就十分薄弱的政治信念,脱离了那些具有共和思想的朋友们,受到了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启发和影响,对上述问题就给予了不同的回答,语言也往往相当激烈,而所关心的问题也更偏向于形式的方面。他说:“清除了自身外并无其它目的,它不可能有其它目的。除了纯粹为写诗的快乐而写的诗之外,没有任何诗是伟大、高贵、真正无愧于诗这个名称的。”“诗是自足的,诗是永恒的,从不需要求助于外界。”他在1857年7月9日给母亲的信中说:“我一贯认为文学和艺术追求一种与道德无涉的目的,构思和风格的美于我足矣。”他对“许多人认为诗的目的是某种教诲,或是应当增强道德心,或是应当改良风俗,或是应当证明某种有用的东西”很不以为然,“因为美与真与善不是一回事”,“所谓真善美不可分离” “不过是现代哲学胡说的臆造罢了”。因此,表现了美的艺术品本身就是道德的,它不必将道德、真、善等等作为自己追求的目的。这前后两种观点的不同,说明了政治态度的演变可以导致文学观念的演变。
但是,我们不应该以一种绝对化的态度看待政治态度和文学观念之间的关系,也不应该夸大前者对后者的影响。即以波德莱尔而论,他的前后两种观点的对立仅仅是表面的,实际上,他在脱离政治之后,并未从根本上否定先前的观点。他否定的是资产阶级的以善为内容的说教,而肯定的则是以恶为内容的揭露和批判,这是在另一个意义上肯定了诗歌的广义的社会功用。因此,当有人责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没有对恶进行指控时,他可以断然拒绝这种指责,说:“真正的艺术品不需要指控,作品的逻辑足以表达道德的要求,得出结论是读者的事。”他还这样提醒读者:“应该按本来面目描绘罪恶,要么就视而不见。如果读者自己没有一种哲学的宗教指导阅读,那他活该倒霉。”事实上,他也特别强调了发表于1857年的《恶之花》的道德上的意义,同时,他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诗的形式方面。他坚决地认为,如果以思想比形式更重要为借口而忽略形式,“结果是诗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