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兄弟
如果你二十多岁,别跟我提什么浪迹天涯,有本事的话,你去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
如果你已三十出头往四十上奔,别跟我说什么浪迹天涯。有本事你浪迹天涯的时候,也带上你妈。
(一)
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
人间道是向死而生的,一路生长一路告别,反反复复地擦肩而过。
圆缺无常,八风凛冽。
少有永恒,只有永别。
提到永别时,第一个浮现脑海中的是哪张脸?
怅然还是微疼?或像歌里唱的那样: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都懂的,有些人一旦走了,就是没了。
但人性贪侥幸,爱掩耳盗铃,总认为那一天无比遥远,遥远得像是不存在的。于大部分人而言,总要到一定的年纪才能学会环视,才会猝不及防地发现那一天早已近在眼前,静静地在你身旁立着。
事情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登门造反。
我奔四了,大洋也奔四了,他比大多数奔四的人提前遭遇了那一天。
大洋东北人,社会人,十几年前我们曾在拉萨处过兄弟。
他海量,一个人喝得完一箱东北老雪大绿棒子[25],酒量不错酒品也不错,没见过他酒后散德行。
但有一遭例外,那夜他忽然打来电话,扯着嗓子,非要和我诉诉衷肠。
电话声忽远忽近,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响成一片。
好吧,酩酊大醉的他应该正逆行在车河中,不然怎会有恁多南腔北调的嗓音在骂他傻×或浑蛋。
他喊:该骂!骂得好!
他拖腔拉调地喊:喂,冰啊,你也骂骂我,拣着最狠的来!
我处兄弟的原则是不看人对人只看人对我,大洋曾待我很仗义,我找不到任何理由骂他,于是耐心劝:伙计,你消停点儿哈……不管出了什么事总能扛过去的啊!
……我吓得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是在哭吗?你也会哭?你这么爷们儿的人也会站在大马路上号?
他在那边大声地擤鼻涕,大声地哽咽:爷们儿个屁啊,垃圾扒倒吧,完犊子[26]了……
出啥事了?啥事能让他站在路当中掉泪,走到路边掉泪,坐在马路牙子上掉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从没见他说过软话办过事,头一回见他这样在大马路上丢人现眼,崩溃得一塌糊涂。
破了天荒了,以前的大洋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大洋有钢,是个硬气的东北炮子[27],硬桥硬马膀大腰圆,面相煞气森森,墨镜冷光森森,胸前的黑毛也森森……
以前的大洋像头熊瞎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座山彪。
若干年前的拉萨,没几个人敢惹他,传言里他是字头中的、绺子上的[28],犯了事来跑路躲仇家。
还有传言说他在境外当过雇佣兵,双手是在血里洗过的。
(二)
十几年前的拉萨午后,满街摇着转经筒的朝圣牧民、扣着遮阳方帽的安多喇嘛,还有看啥啥新鲜的游客。那时贪玩,街头卖唱的歌手里有我一个,我是那个敲手鼓的。
人群聚集时,我们爱唱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队歌:
我们全是一群没皮没脸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他喵的这么的放肆
别人不要来感受我的生活
感受了,你丫会倒霉的,你丫会倒霉的
我们全是一群浪迹天涯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他喵的这么的放肆
别人不要来感受我的生活
感受了,你丫会倒霉的,你丫会倒霉的
…………
那时还年轻,并未完全读懂啥叫浪迹天涯,但已明白某些生活方式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如果有人鼓励你去流浪,那多半是扒瞎[29]。
人群一聚拢,宵小之辈自现,莫道此地高海拔,小偷作案和内地是一样一样的,都是胳膊上搭着件衣裳打隐蔽,爪子藏在里面往人口袋里摸。
被偷的游客是个穿“真维斯”的年轻人,拉链已经被拉开了,钱包眼瞅着就要被钳走……
青天白日的,这也太不要脸了,在下顺手一个抛物线,手鼓呼啸带风,结结实实地朝那厮砸过去。“咄!”他抱着手鼓仰天倒地,人还没爬起来呢,骂声先甩过来了:
妈皮[30]!日你先人哦!老子打……死你!
人群哗的一下散开,又慢慢地聚拢回来,把小偷和我们围成一个四方圈……我去,擂台吗?!
正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吃串串不数签签的年纪,三个对你一个,我怕个铲铲儿啊。
这厢撸袖子系鞋带做战前准备呢,那厢风云突变,小偷身后不知何时也拱出来三五个人,死瞪着我们阴沉着脸,手通通按在后腰上。挨砸的那个小偷爬了起来,一边提裤子,一边狞笑着努努嘴:走,兄弟伙,咱们巷子边边里聊聊切。
哎哟嗬,可把你给牛×坏了是吧,装什么黑社会?……你以为你是遂宁帮啊你。
他的手也按上了后腰,没错了,都别着刀。
拉孜刀善挑筋、卡卓刀善放血……我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腰,只有口琴。
我说我不去,有话咱就所里说去,你偷东西。
他说:屁!你龟儿哪只眼望见我偷东西喽?
我说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盯着我的眼睛打量了起来,盯完了左边盯右边。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还能当街把我眼睛剜出来不成,不就仗着带着刀吗,我们也……我们只有吉他。
我说:……别人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
话一出口,立马悔了——干街架仗的是一口气,怎么言语上先了。
话既出口,只能硬撑到底,我抬手往人群里指去,指望发动群众扳回一城……
手只画出个尴尬的半圆……
我是不是会六脉神剑?怎么手指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往后出溜……
寒心,往后出溜的包括那个被偷的孩子……
敌方疾步上前不再废话,包围圈迅速缩小,我心里面咯噔一下,毁了毁了输了完了……
然后,一分钟之后,人全躺下了,地上好几颗牙。
躺下的不是我们,是那帮小偷儿,完全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乒乒乓乓一个个全被放翻了。
他们真的很可怜,已经躺在地上了,还被大皮靴挨个儿补刀,大洋的钢头大皮靴足有五斤沉,一踹一个肿疙瘩,他每踹一脚就骂上一句:小王八犊子,再装,再给我装……
那时候流行腋下夹手包,戴着大墨镜夹着小手包的大洋冲我们点点头,道:
没事了,你们接着唱,这些瘪犊子[31]躺在这儿太碍事了,我帮你们先倒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