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麦克

1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辞了工作,搬到远离人群的郊区居住,那里的房子几乎是废弃的,租金相当便宜,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长满杂草的菜园,我买了鲜花和蔬果种子,打算将那里翻新一下。

体力劳动能让人忘却烦恼,更重要的是,几个月后,我将不再需要开车到熙来攘往的超市采购食物。这给了我很多动力。

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是的,任何一个人!

有时候,生活追着你无处可逃,你觉得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终究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能用各自的方式开始新的生活。

我把手插进泥土中,感受着它的湿度和温度,我并不擅长农事,买了几本书,严格按照书上的要求去做。我运来肥沃的黑土,将原本土壤里的植物和乱石清理干净。

麦克就是我在清理乱石的时候发现的。

它躺在一堆乱石的下方,木头做的手和脚栩栩如生。

它是一只木偶,但不是一只普通的木偶,而是一只会说话的木偶。

它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Hi。”

我吓了一跳,接着迅速反应过来,它是在和我打招呼。

“Hi。”我也对它说。

“能把我从这堆石头里带走吗?”

“当然!”我捧起它,掸了掸它身上的尘土。

我此生从未见过一只会说话的木偶,但我不想流露出过多的惊讶和好奇,以免显得不够礼貌。我将它带到了房间里,替它洗了个澡。我不知道它经历过什么,它的手和脚上有很多伤痕,后脑勺上还有一道裂缝。

我望着这些伤痕。

“你看,如果你想的话,我能够帮你做一些更漂亮的手和脚!”我试着提议。

“不,不!”它断然拒绝了我,“它们是我的一部分!”它的眼里丝毫没有惋惜。

木偶和人的最大区别大概就在这里——如果你经历过痛苦,你总会希望人生中有几件事,或者有几个人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而作为一只木偶,不管它经历了什么,恐怕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将它安顿在另一个房间里,修复了它脚上的发条,它立刻会走路了。一会儿转到这儿,一会儿转到那儿,兴奋得要命。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它问我。

“小简!你呢?”我反问它。

“我叫麦克!”

我想起了老狼的那首歌,歌名也叫《麦克》。

2

书上说,人类是群居动物,害怕孤独是一种自然属性,没有人能远离人群一个人生活,然而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你总得做出取舍。有时候我觉得孤独,但更多的时候是平静,不用担心忽然传来敲门声,不用担心走在路上,身后有人悄悄跟着。

我还是常常做恶梦,在梦里喊叫的时候小木偶会从它的房间里走过来,它像个小男孩儿,坐在我的床边给我唱歌。大多数时候这个场面是有些滑稽的,因为它做不出其它表情,不论是安慰,是询问,还是焦急,脸上永远都带着笑容。

“为什么你常常做恶梦呢?”它问我。

我耸耸肩。

“你有朋友吗?”它又问我。

我再次耸耸肩。我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大概也没有什么朋友。

小木偶拉着我的手:“其实,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木偶朋友。

它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地跟在我身边。

当我在菜园里劳作的时候,当我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

它似乎还挺喜欢阅读的,能和我一起坐一整个下午,或者一整个晚上。有时候看得累了,它就会央求我给它念。我随便拿出一本故事书,念给它听,比如《豌豆姑娘》《雪童子》《海的女儿》。它最爱听的是《海的女儿》,每每听到美人鱼变成了海中的泡沫都会流下眼泪,这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我猜测它的心里大概也有一个变成人类的愿望。

然而,成为一个人有什么好呢?

菜园里长出了土豆和西红柿,我买了些向日葵的种子,生活已经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这令我非常高兴,我甚至弄来了布匹打算自己做衣服。然而我不会缝纫,做起来很费劲。

倒是小木偶,它是个缝纫好手,坐在缝纫机前,一会儿工夫就能做出一件衣服。我这才知道,这栋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个裁缝。而数十年前,这里还是个繁华的小镇,镇上的人都以制作木偶为生,后来,看木偶戏的人少了,这里便日渐萧条,大家都去城里寻找工作机会,最后只剩下一户人家,男人是个木偶匠,女人是个裁缝,他们很想要一个孩子,可一直都没有。他们制造出了这个会说话的小木偶。后来他们也走了。至于他们为什么走,为什么没有带小木偶一起走,我不得而知。

每个人都有秘密。

它没说,我也没问。

临近冬天,隔壁又搬来了一个人。

3

我之所以选择到这里居住,就是因为这里远离人群,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多出一个邻居。我躲在门缝里看,他是个同我年龄相仿的男士,行李很多,一副准备长住的样子。小木偶表现得非常兴奋,嚷嚷着“我们又会多一个朋友啦”!我没有迎合它的兴奋,却在房间里加了一把锁。

我是担心的。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必要相信任何人。我的菜园和他的住处有一道矮墙之隔,这让我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小木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并不认同我的做法。它说他是个好人。

“你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不是个坏人!”

“不,在他做出什么坏事之前,你永远无法看出他是不是一个坏人!”我对人性充满了悲观的情绪,深信只要有动机和机会,每个人都会成为罪犯。

我时刻保持着警惕,留意着他的生活,我发现他是个艺术工作者,这类人总有些怪癖,大概也因为这样才会想要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在院子里画画,作一些泥塑。每隔一两个星期会去城里带些东西。刚开始,他还喜欢在矮墙那边同我打招呼。

“你好,姑娘!”

“你好,女士!”

我不搭理他,几次之后他打招呼的频率就少了。小木偶时不时地对他挤眉弄眼,他则回它一个温和的笑容。对于麦克会说话这件事,他曾流露出过一点儿惊奇,但同我一样,不愿意显得不礼貌,也没有多问。他画画时会放音乐,轻缓的或嘈杂的相交替。

下午,我和小木偶在一起读书,读《树上的男爵》《看不见的城市》,小木偶很乐意听我描绘书里的世界。我有时候会问它的看法,它总表示完全同意我的。

我乐于享受静谧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