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意场上一向是钱的事情最简单,人情才是最难还的
李钦在上海跑了整整十天,却是一无所获。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本来是无色不欢的李钦此番却真能忍得住,他也知道机不可失,要是耽误了时间,等到银行把钱付给了胡雪岩,那什么都晚了。于是李钦一到埠,立刻前往汇丰、渣打、花旗这些老牌银行,拜会当地的买办和洋人经理。
京城李家在商界那是大名鼎鼎的角色,如今又掌握着两淮盐场这块天下第一肥肉,他以李家少东的名义前去拜望,在上海最有名的锦江楼摆酒请客,这些银行里的精明人儿还当李家有什么大笔的银子要存进来放债吃息,赶着巴结都来不及,纷纷坐着马车赶来赴会。
李钦在洋行学过生意,很明白洋人的规矩,酒桌上只谈交情不谈买卖,对于来意是只字不提,只是做到个尽欢而散。他自认为这第一步做得滴水不漏,交情已然是有了。等他第二次去到各家银行时,果然,人家热情款待,将李钦奉若上宾。李钦在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透露,李家准备将盐场的收入放在上海的几家银行作为长期放款,这是一等一的大主顾,听者无不眼里放光,满口应承将来在利息上一定格外克己,包李家满意。
话谈到这儿,李钦自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将话题引到了胡雪岩在银行的存款上。经理们还当李家对银行的信誉与实力不放心,当然顺着话缝,拉来“财神”这块金字招牌为自家张目。
李钦知道他们误会了,但也从这些话里知道胡雪岩确实是有大笔的银子放在银行里。路,确实是找对了。
于是李钦便将来意慢慢透露了出来,按着李钦的想法,此事虽然不见得能让人一口答应,但是有了前面打下的底子,软磨硬泡,再诱之以利,不过是要求银行方面拖些时日,最后应该是可以如愿以偿。
大出意料的是,李钦刚把话这么一说,这些买办和经理一怔之余,态度大变,虽然不是冷冰冰地拒之门外,但先前的热情已是半点不见,居然开始打起了官腔。有个洋人经理用硬邦邦的口气对他说:“李东家,你要做生意,我们当然欢迎。但是别人与我们的生意,请你不要干涉,正如今后你与我们的生意,也不会被别人干涉,这一点请你放心。”
还有个油滑的买办,哈哈笑着:“嘿嘿,李少东,我听出来了,您这是开玩笑,试探咱们呢。是不是担心将来李家的存款放在咱们这家银行里,有人不让付,咱们就会乖乖听话?这您把心落肚,别忘了,这可是洋人开的银行,洋人,那是谁啊,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别说生意人,就算是大清政府派军队来,也无权查账封账。”
这话把李钦堵了一个倒憋气,他气愤地离开银行,回头骂道:“我算看明白了,敢情这洋人跟中国人一个德行,吃爹喝爹不谢爹啊,昨儿酒席宴上还千好万好,今天就翻脸比撂门帘子还快。我呸!”
事情不成,却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李钦回到客栈生了一会儿闷气,心里暗自琢磨,就算胡雪岩是财神,有大笔的银钱放在银行,是惹不起的大主顾,可是自己也没要求银行与胡雪岩翻脸哪,只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各自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只要过了一个月的期限就好。按着王天贵的说法,长期放款临时动用,可以拖延的理由有千条百条,不难找啊。何况自己也说了,要真是胡雪岩催得紧,哪怕是少付些,只要不让他凑够百万之数就可以。这条件很简单了,银行又觊觎着李家的银子,何至于就一口拒绝,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呢?
李钦想来想去,一直想到头疼欲裂,也没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要是王天贵这老家伙在这儿就好了,钱庄里的勾当他门儿清啊。”李钦懊恼地一拍手,现在回去搬王天贵肯定是来不及了,他忽然想到,虽然王天贵不在,可是在上海钱庄里,有几家在北京有分号,也跟李家做过生意,有家颇有规模的“天利和”钱庄,大掌柜姓罗,大前年到北京登门拜望过,爹见他的时候,自己也在场,干脆找他去,或许能问出来点什么。
李钦想到就做,备了一份价值不菲的水礼,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天利和”。罗掌柜五十多岁,做了半辈子钱庄生意,一面之交的主顾尚且过目不忘,何况是李家公子,见了面就像熟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满面欢笑,直嗔着李钦来上海不告诉他,是有意疏远自己。
李钦一肚皮心思,也被他逗得一笑。又觉得自己要问的事儿直截了当不好开口,干脆就坡下驴,提出要到锦江楼摆酒谢罪。罗掌柜哪里肯,一手按住李钦,另一边连连呼派,让伙计赶紧到锦江楼订上好的雅座。
李钦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当罗掌柜提出要再找几个上海钱庄的头面人物做陪客时,李钦摆摆手:“不必了吧,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要向罗掌柜请教,人多了反倒不方便。”
罗掌柜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位李少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等到了锦江楼,偌大的雅座只有李钦和罗掌柜两个人,确实太冷清了,于是罗掌柜做主,给“长三堂子”写了四张局票,叫来的当然都是这一行的“尖儿”,莺莺燕燕,吴侬软语,递酒唱曲儿,一时好不热闹。李钦本好此道,被四个绝色女子围着,哪能不心动,愁怀暂且放下,一时间也谈笑风生起来。
等到酒过三巡,喝也喝过了,乐也乐过了,罗掌柜使个眼色将几个“长三”遣走,也不再叫新人,堆起笑脸问道:“李少东,方才在钱庄里,你说有事要问我,难不成是你我两家的买卖出了什么漏子,那我可得先给李少东赔个罪了。”
“哎,哪里哪里,罗掌柜过虑了。我要问的这件事,和贵宝号并无关系。”李钦仿佛还沉醉在方才的笑语嫣然中,怔了一下这才答道。
等听完了李钦的来意,罗掌柜竟是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眯眼笑着说:“这就难怪了。李少东只知胡财神是洋人的大主顾,却不知道他们也是彼此合作做生意的伙伴,而且洋人对胡财神一向是有所于求,当然不敢得罪他。”
“胡雪岩在杭州开钱庄、做药店,与洋人何干,为什么要求他?”李钦不解道。
“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财神这个人真正是大手笔的生意人,从咸丰末年起,他就在暗中布局,控制了苏杭一带的乡下茧行。洋商来到中国有三样东西是必买之物,一丝二茶三瓷器。首当其冲的就是丝绸。胡财神将茧行握在手里,那是丝绸这门生意的根源。哎,就好比李家如今掌握了盐场,所有盐商、盐贩都要看你们的脸色,倘若得罪了李家,就没了货色。洋人也一样,想要买丝回国大发利市,那就都要仰仗胡财神肯卖茧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