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古平原与胡老太爷兴冲冲来到总督府,等候着曾国藩的接见。陈七台实在是讲义气,听说古平原急需用现银,将洞庭商帮在货栈中所有的存货,以七成半的价格押给了宁绍商人,用最快的速度帮着把弟凑了一大笔银子。古平原回来后,赶去上海的郝师爷也前后脚回了江宁,他的任务是打探怡和洋行的底细,也就是古平原说的知己知彼。
怡和洋行这一次打算独吞两淮盐场,惹得各国商人紧张不安,都想暗中使个绊子,让怡和洋行铩羽而归。郝师爷顺利拿到各家搜集来的一摞子进出货单,带着几个盘账好手闭门不出,三两天的工夫就把怡和洋行的家底给弄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家伙。敢情他们的银子有一半都在货上,货又变不了现,银行、钱庄都不肯放贷给他们,算是没咒念了。咱们哪,白担心一场,压根就不用去找陈七台,就凭手头这些银子,稳赢!”郝师爷拍着胸脯保证,“就算是有些账我没打听到,出入顶多一两成而已,绝对无关大局。”
旁人喜笑颜开,古平原却依旧是不敢大意,他担心李钦铤而走险,干脆让彭掌柜暂时歇了买卖,花钱请来漕帮和水师的人,在顺德茶庄各处站岗巡逻。一时间,这处茶庄的警跸比总督衙门也不遑多让。除非洋人真的开着炮舰打过来,否则放在里面的这笔巨款是稳如泰山。
做了这一番布置,古平原才算是把心稍稍放下,就等着到了约好的正日子,“一翻两瞪眼”,双方比一比牌大牌小,看看究竟是谁输谁赢。
至于乔鹤年那边,郝师爷主张告到曾国藩那儿,最好是能让他丢官罢职,免得再祸起萧墙。古平原到底是宅心仁厚,而且他说:“这跟往盐里掺鸦片的事儿仿佛,都是无凭无据,他不认账你也没辙儿。他跟李钦不一样,能不翻脸还是维持着吧,真要是把他逼得没了退路,指不定又出什么招来对付咱们。”郝师爷听了只得作罢。
谁曾想他们不去找曾国藩,曾国藩倒派人找了来,指名请古平原和胡老太爷到总督衙门一叙。
“想必曾大人也是心里没底。咱们把两边的家底说给大人听听,让他心里也石头落地。”一只脚踏进衙门口,胡老太爷还在笑呵呵地说着。可是等到落座奉茶之后,面色十分难看的曾国藩一开口,古、胡二人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不只是傻了眼,而且僵直着身子,呆呆地望着曾国藩那张可怕的嘴,半点动弹不得了。
就在三天前,江宁总督衙门接到京城快马传驿,军机处发来廷寄,告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英国政府要求大清朝廷立刻偿还两次鸦片战争中欠下的赔款,连本带息总计一千七百万两银子。
二十年间,英国人凭借坚船利炮在江宁和北京分别与朝廷签下两次赔款条约,第一次两千一百万两,第二次八百万两。这笔银子本来说得好好的,从海关历年关税中逐年扣除,利息照算,直到偿淸为止。可是没想到,英国政府突然照会清廷,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要求一次性付清这笔银子,否则后果自负。
大清这些年内外交困,积贫积弱,军机处与户部好不容易攒下一千多万两银子,忽然得知英国人来讨债,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扫淸库底也不够数啊。面对态度强硬的英国公使,总理衙门好话说尽,就差哈着腰请人家去库里验账了。
“争来争去,最后得了这么一个结果——那一千万两银子照付,其余的七百万两由两江衙门向所辖地域各处商号提前支取今后三年的税额,以资充用。”曾国藩道。
古平原闻言一震,缓缓抬头望着曾国藩:“要是草民猜得不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定与怡和洋行有关吧。”
“对。这笔银子凑齐了之后,将在英国驻上海领事的见证下,交由怡和洋行‘保管’,其实就等于是英国政府借给怡和洋行的无息放贷。”
“不可能,朝廷一定是被骗了。这么短的时间里,那个约翰大班哪里来得及回英国去请旨呢?”古平原差点大声叫出来。
“古东家,你不必怀疑了,事情是真的。咱们棋差一招,到底是输给了洋人。”薛师爷声音发闷,无精打采地说。“我、我不明白。”古平原震惊之余有些口吃,他用探询的眼神看着薛师爷。
“电报。这东西我也是去年才听说,想不到这么快就吃了这玩意儿的亏。”薛师爷简单解释了什么是电报,至于为何能瞬息之间便联通万里,他也搞不清楚,“去年英国人就向朝廷请求,要将电报线扯到大清来,咱们大清岂能把洋人的千里眼顺风耳摆在自己家里,当然是立即驳回所请。可是我听说,大海对面的日本国,有个叫横滨的城市,用电报线与印度连在一起,印度又有电报线连到英国。这一次他们互通消息,就是从上海坐船到横滨,然后用电报通了信。”
这真像天方夜谭一般,又好似小时听过的神话故事,古平原咬了咬舌头,确定不是在做梦。他过了半晌才愤愤难平道:“就算如此。洋商竞买两淮盐场一事,曾大人早已出奏,军机处各位都已知晓,岂能不知这背后的阴谋诡计,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允了洋人的要求。我真不明白,既然赔款按年以关税偿付一事早有定论,且已实行十数年之久,双方都有契约在,洋人怎么就能二话不说撕毁协议,朝廷又为何如此软弱不敢据理力争。”
古平原越说越是激动,站起身双手摊开,面向曾国藩咬着牙道:“朝廷此举岂不等于是将两淮盐场拱手让出;岂不等于是抛弃了自己的子民,置他们的生计于不顾;岂不等于是从背后狠狠地捅了大清商人一刀。这样的朝廷……要它何用!”
曾国藩望着古平原那双悲愤的眼睛,他一生没有回避过别人的注视,哪怕面对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可是今天,他只好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曾国藩为官数十载,京里六部都有门生故吏在,他此刻想的是京中来信为他描述当日的一场廷争。
“六爷,我真是搞不懂,洋人一封照会,咱们就要把国库腾空?这大清也未免太让人瞧不起了。”坐在帘后冷冷发言的正是当今国母——圣母皇太后慈禧。
恭亲王被她说得面上一红,还没来得及回话,帘后的另一位太后慈安倒先开了口:“妹妹,你就别怪六爷了,他有他的难处,总理衙门更是出了名的受夹板气的地方。洋人毕竟是洋人,而且还是英国人,不好打交道。”
“那也不能就这么一句话都不敢顶,任凭洋人把大清的户部当成自家的银行吧。”慈禧太后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也不知道这洋人突然要这么一大笔银子做什么,不是早说好了按年分着给吗?为什么又不算数了。”慈禧紧盯着不放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