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康世明的失望

到了腊月底,转眼就要过年了。

赶雪后天晴好天气,大家小户都在忙洗涤,绳子横一道竖一道拉起来,被褥床单窗帘衣褂晾满了,到处花花绿绿飘动,空气中一股肥皂与皂角的味儿,让人闻了舒服,兴奋。太阳好,没有晒透的咸货又拿出来晒了:咸肉、咸鱼、咸鸡、咸鸭、咸猪头、咸脚爪、咸狗腿、咸兔子东关街、大东门街、彩衣街、翠花街、教场街、辕门桥、蒋家桥,平常人流不断,这如今越发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没一家店铺里没有顾客,你前脚出门,后面又有人兴冲冲进来。细看去,最忙碌的要数绸缎庄、成衣铺、南北货行、金银首饰店、烟花香烛店、茶食店。每家店里人涌涌的,声音嘈杂,人头上接钱。茶食店的茶食全是新做的,桃酥、麻饼、京果、花生糖、芝麻糖、焦切片、京果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香味飘了一条街。街上一下多出许多临时摊子,卖绒花的,卖柿饼的,卖门神挂落的,代写春联的。春联挂落鲜亮红火,一阵风吹来,红红绿绿飘动,越发把年的气氛烘托到极致。街上人没有空手的,手里提的,肩上背的,篮里挎的,筐里挑的,大车小车上装载的,都是各种各样年货。冬季天亮迟,掌柜晓得来得早的顾客已在门口等了,早早让伙计将各种货物满满当当堆上货架,时辰一到,立刻开门。到了晚上打烊时间,想关门还关不上,总有三三两两的顾客挤进来,一边看货一边打招呼:“得罪了,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也不讨价还价,将要买的货物一样一样往篮筐里纳。天黑透了,街头巷尾时不时火光一闪,“嘭”的一声巨响,一阵阵炸炒米、炸玉米、炸蚕豆的香味飘过来,甜甜的,浓浓的,一直钻到人心里,让人觉得这就是“年”味儿!再看看那些豪门大宅,一盏盏红鲜鲜、亮堂堂的大灯笼挂出来,早已是“总把新桃换旧符”了。

自进入腊月门,康府大院里的斗香就一日不停地燎起来,府里上下人等一天比一天忙碌了。

商总们手下各有一批散户,散户们全靠商总拨给盐引行盐,因此每到年根,要到商总那里感恩道谢,奉送年礼,以求来年继续关照。康世泰手下散户本来就多,杭浚睿被罚没的十万引额归于他后,人数一下又多出好些。康世泰知道自己在扬州盐商中的地位,深明炙手可热的危害,因此这段日子特别内敛低调,凡事平和处置,不作半点张扬。张盐商来了,他陪张盐商说话;李盐商上门,他请李盐商喝茶;黄盐商造访,他陪黄盐商寒暄,即使上门的是属一名“疲商”①1,也待之以礼,毫不怠慢。

这些天翟奎忙坏了。散户们送年礼,多的车拉,少的担挑。后院有预备的库房,往年都够用,但今年嫌小,东西多得摆不下,于是把旁边两间杂物房收拾出来使用。

礼收下,要一样一样登记造册,送到厚德堂给老爷过目。康世泰接过簿册,戴上老花眼镜,一条一款往下看:

程式如糜子二十担,谷二十担,羊三十口,大狼皮二十张,山西米酒四十坛。

黄惟俨驴肉一百斤,雉鸡四十只,野兔五十只,狐皮二十张,陕西红枣二十筐。

陶逸铭香糁米二十担,香糯米二十担,香芋六担,龟五十只,鳖五十只,活鱼若干,湖南红椒四筐。

鲁一超水牛肉二百斤,鸡鹅鸭各一百只,狗肉一百斤,山东雪梨二十筐。

徐景琛燕窝灵芝各四包,木耳笋干香菇各二十包,猴子十只,鹿十只,徽州纸墨十箱。

白春海参五十斤,熊蹯五十对,鲍鱼一百斤,蟹十蒲包,活虾十桶,宝应烟花醉二十坛。

康世泰将册子还给翟奎,摇头感叹:“干吗这么大动干戈呀,你看是不是给他们回一些礼?”

翟奎盯住康世泰:“回礼?有这样的先例吗?”

“可都这么收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翟奎猜度着他的心意说:“老爷这么想,足见老爷菩萨心肠,不过依奴才之见,他们全靠老爷的照顾才有今日,送这点礼只是表表心意,要说对老爷的感激,即使搬一座金山银山来,都不算多。老爷您要是对他们回礼,他们会受之不起,惶恐不安,相反您把它们收下,他们反而心里踏实,开心无比。再有一条,老爷您如今是扬州盐商中的一杆大旗,您的一举一动,都在给大家做样子。你给散户回礼了,叫其他商总怎么办?回,他们可能不愿意;不回,有你这面镜子照着,他们脸上又觉得尴尬。因此,依奴才之见,不回为佳。”

翟奎说的这些康世泰早想到了,只是觉得由自己说出不妥,翟奎说,恰到好处,于是故作沉吟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就依你的,不回吧。”

年前,康府要给扬州五大户,盐政、盐运使、扬州知府,江都、甘泉二县送规礼,一个不能少,这是打康熙爷那时传下的规矩。规礼都是银子,送多送少没有定数,商总们各自掂量着办,原则精神一个,尽量往多里送。这事虽然每年都做,已有定式,但康世泰从来不敢马虎,每次都要将送到各户的银两反复斟酌,一一写到纸上:

盐政衙门五万。

运司衙门六万。

知府衙门四万。

江都县两万。

甘泉县一万。

康世泰写好,令侍童招来守诚、守信,将单子交给他们。

守信看了说:“以孩儿之见,今年可以放个量,来个大手笔,盐政衙门与运使衙门,各给八万!”

康世泰微笑:“八万?我本来考虑十万呢。可这样太张扬了,会有副作用。还是跟过去一样好,稳妥,保险。况且,来日方长嘛,我们想有所表示,随时可以进行,不一定赶这个热闹。”

守信觉得很有道理,暗暗敬服父亲的老到。

五大户的规礼是弟兄俩分头送,守诚送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剩余的都由守信去办。康世泰作如此安排,是觉得老大做这种事比老二让他放心。

送完规礼,紧接着就是二十四送灶了。送灶第二天,家祠打开,合宅祭祖。再接下来,腊八,除夕,年就直接顶到鼻尖了。

过年这几天,康府每日肉山酒海,水陆八珍,丝竹之声盈耳,艳舞清歌不歇,这里那里,到处摇红舞翠,笑语喧阗。安静瓶虽说不喜欢这份热闹,但被儿女们一趟趟请出,作古正经地坐在康世泰旁边受拜礼,也没办法。

过了初五,康世泰跟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今儿张商总请喝酒,明儿李盐商邀看戏,请帖一份份送来,赶早的不是提前一天两天,而是三四天前就预约了。这情形往年也有,只是远没今年稠密热闹。当此之时,康世泰觉得一点不能摆架子,人家请,是尊重,是敬服,想跟你套近乎,不好不去,不能不去。不去,让人家有想法,以后生意场上彼此不方便。不仅要去,而且一个不能推,去一家不去一家,话传出去不好听。康世泰跟过去不同了,他觉得以他目前的身份,处处都应求一个稳健、妥帖,天衣无缝。只是他也年近花甲了,这么不断地应酬下来,实在有些累,回到家往下一躺,身子就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