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结局
一晃五年过去了。
一个秋阳如金的午后,一顶轿子进了东圈门大街,在一座高大破败的门楼前停下。轿夫压轿,掀帘,芝芝牵着六岁的儿子元元从轿里出来。
芝芝玉色旗袍,蓝缎背心,脸上粉黛薄施,钗环简易,整个流露的是一种山居乡野的纯朴气息,与繁华竞奢的扬州城相去甚远。
因是一顶平平常常很不起眼的小轿,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本来安安静静的街上仍然安安静静。芝芝付了轿钱,牵着元元慢慢往前走。抬眼望,两边森森然尽是青灰色水磨到顶的高墙,长期的风侵雨湿,砖头风化脱落,墙面凸凹不平,高处不时显出一个个结满红锈的铁巴锔。芝芝手摸着墙,转脸道:“元元,这就是你公公家以前的院子。”
元元仰起小脸:“公公家房子这么高?这么大?”
芝芝点头。
大门两边高大的汉白玉石鼓上蒙了一层灰,远远失去原先的气势。门楼上,砖雕,斗拱,撑牙,飞翘的檐角,一切倒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门头下空空荡荡,不见了原先的匾额。门还是两扇黑漆大门,一扇合着,一扇开着,油漆斑驳,露出木头的本色。
门里好像有人,有声音隐隐传出。芝芝想进去看看,又怕冒昧,见东南角御碑亭旁有一个摆烧饼摊子的老人,牵着元元过去,卖了两块烧饼,一边站着吃,一边与老人搭话:“请问大爷,那边是原来的康府吗?”
老人双手揉面,望望她:“不错,是原来的康府,可它换了门庭啦。”
“换成哪家啦?”
“汪家。”
“汪家干什么的?”
“也是盐商,大发啦,跟当年康老太爷一样,腰缠万贯呀。”
“您老人家也晓得康老太爷?”
老人将一块粘满芝麻的烧饼贴入草炉:“怎么不晓得?全扬州城个个晓得。康老太爷,康商总,头号大户呀。当年这运河上来来去去的盐船,一半都是他家的,府上光园子就有好几个,个个宫殿似的。乾隆爷下扬州,亲自给他封爵送银两,还到他府上喝酒做诗,把个扬州城都红透啦!可万万想不到,到后来竟犯了案,乾隆爷也不搭救,先是坐牢,然后回老家病死啦。命呀。”
芝芝沉默。停了停问:“听说康府的下人,有的后来发迹了,有这回事吗?”
“有,有。”老人在凳子上坐下,点起一锅子烟,“那个翟大管家最是大发了,他有个小奶奶,住在鹅颈巷,常让丫环到我摊子上买烧饼,喜欢吃我的草炉烧饼,翟大管家把她带到金陵,手里又是金店,又是当铺,开了好几爿,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还有个在盐号管事的小伙子,叫小昌子,八面玲珑,神气活现,带着康二爷丢下的一个奶奶,据说这个奶奶从前是春香楼的头牌,去淮安做起盐商,生意很大。倒霉的是康老太爷的几房儿呀媳呀,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四处逃难。最可怜的是北府的一个奶奶,早先康二爷为讨她的喜,曾在观音山顶上撒了几万两银子的金箔,康家败落后,被缉私营的马管带相中,一心要抬回去做妾,哪晓得这个奶奶是个烈性,硬是不从,上吊死了。活作孽呀!”
芝芝与老人告别,牵着元元向大门走去。
门开着,门槛没有卸掉,很高,元元执紧妈妈的手,腿抬得高高,身子整个歪过来才跨进去。
有两个工匠在里面拖尺丈量,见进来一位少妇,停住手,恭恭敬敬施礼:“少奶奶好!”
芝芝知道他们把她当汪家媳妇了,含笑还礼。
从福祠前走过,进仪门,芝芝来到喜字大院。芝芝当年在扬州,跟姐姐就住在这个院。
院里的路好长时间没人走了,路面上落满了树叶鸟粪,这里那里的砖块瓦砾间冒出一蓬蓬绿草,高及膝盖,背阴处的石板上生出青苔,苍碧冷翠,屋顶瓦行里的瓦棱草,枯黄的草秆在秋光里摇曳。一直往前走,一带粉墙,秋桂轩的花瓶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挂着锁,坏散了,锈迹斑斑。透过花窗,可以看到天井南面的花园,特别是迎门而立的两棵树:一棵女贞,一棵石榴。芝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这两树之间扎过一架秋千,她与姐姐坐在上面由丫环推着,荡过来,荡过去,荡过来,荡过去,好开心。透过杂乱的树影再往前,芝芝看到了船形琴房,那里朝东有一溜红木格子大玻璃窗,很清雅,很洒脱。当年姐姐经常待在这里,看书,弹琴,芝芝在扬州时,常跟姐姐坐在这说话。芝芝久久盯着那儿,依稀看到了姐姐的身影,一缕悠扬的琴声悠然飘出
从琴房出来,芝芝走进父亲与蓝姨住过的寿字大院。
走进穿堂,当年迎面而立的那架金丝楠木大插屏没有了,大堂里整个暗昏昏,空荡荡,灰蒙蒙。从后面屏门出来,经过天井,再往后走不通了,迎面厚德堂的门锁上了。芝芝在门前站了站,想到父亲居家时喜欢在这里喝茶,与清客谈笑,每有要客临门,都在这里接待。芝芝特别忘不了的是,为了自己的婚事,父亲在这里对她发的那阵火。
芝芝又去了大哥的禄字院和三哥的福字院。很可惜,都锁着进不去,只能透过花窗朝里望望。
沿火巷一直往后,这就到了康府当年的后花园。后花园的门歪倒在地,芝芝牵着元元的手往里走,脚下小心地让着倒在地上的烂门板。
整个成了一座废园。假山坍塌了许多,破碎下来的石头散散落落,有的成了一片片,有的甚至成了粉状。高崖上,青藤长疯了,横七竖八披下来,疯女人的头发似的。曲桥的红栏油漆脱尽,木头变黑了,发烂了,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碰鼻碰眼的老树,枝柯横斜,遮天蔽日。黄叶飘飘,不时打到头脸,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苏苏”作响。一阵风刮过,无数叶子飘飞打转,落向山坡,落向池塘。池塘里,寒水自碧,凄清寂寥。琼花林里惊起一只鸟,“咕呱呱——”扑棱着翅膀钻向青空。
元元的小手一下攥紧芝芝的手。
“是老鸦,不怕。”芝芝说。
元元紧贴着妈妈,小脸白灰灰。
就在这时,“呀呀呀”一阵怪叫,一个白发白须的疯子手舞锄头从竹林里冲出,头发脏乱,满头草屑,脏兮兮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尽是划破的血痕,两只白眼透过乱发向前瞪着,冲到跟前,锄柄一横,两只脏手冲芝芝飞速暴烈地做着手势。芝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康老爷的园子,不许你们收!不许!
芝芝眼泪一下涌出。
这是花大叔呀!他怎么还在这里?他怎么变成这样?
芝芝见他急,连忙向他做手势:我不是来收园子的,我只是过来看看,只是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