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胜利的阴影下 8.两面派与沉默派

葫芦岛的遣返虽然完成了，但整个东北的日侨遣返工作还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工作，这个过程中还发生了几件特别有趣的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国共辽沈战役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我军已经包围了沈阳，但沈阳还剩下6000多名没有遣返完毕的日侨，于是，国民党在自己还有大批的部队没有撤离沈阳、甚至好多中将和少将都没能逃出去的情况下，居然动用了50架运输机，把被我军包围在沈阳的最后6000多名日侨空运到港口，送回了日本。所以我觉得国民党真的挺搞笑的，它对国际观瞻这件事特别重视，过度地在意外国人怎么评价我们。

即便是国民党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也要把日本侨民的遣返工作完成，日侨的遣返工作还是没完没了，因为日侨实在是太多了，一直到中国都已经解放了，陈毅元帅担任副总理兼外交部长，他还在主持着日侨的遣返工作。于是又发生了第二件有趣的事——扯国旗事件。这件事现在中国和日本都刻意避而不谈。事情是这样，1958年，中日友好协会长崎支部所主办的“中国邮票暨剪纸展会”，中国要去，肯定就要升五星红旗。台湾方面的代表就愤怒抗议了，凭什么升起了五星红旗？这情况其实到今天都没有改善，如今我们到国际上参加各种活动，只要现场升起了青天白日旗，我们的代表团就立刻退场，然后交由外交部表示抗议。

台湾方面一抗议，日本政府也挺为难，但它又不想得罪中华人民共和国，那怎么办呢？最后，日本想出了一个非常缺德的办法，一名隶属右翼团体的28岁日本男性制图工去会展上把五星红旗给扯了。对此，陈毅表示了愤怒的抗议，我们中国还在辛苦地遣送日侨，你们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还把我们的国旗给扯了。

当然，日本把那位扯国旗的制图工抓起来了，但最后只是象征性地罚款500日元，合1.5美元，而且定的罪名也令人啼笑皆非，叫作“无故扯下一个展板”。日本坚决不承认五星红旗是一面国旗，因为扯国旗的话就是很严重的外交事件了，或者说就不是事件了，而是罪行了。所以日本一口咬定日本浪人就是扯了一块邮票展上的展板，至于展板上的图案是什么，那不重要。

当时，日本的首相是岸信介，也就是现在的日本首相安倍的外公。这位岸信介本身就是一名战犯，曾经在伪满洲国担任专门负责压迫劳工的次长。回到日本后，他依然从事类似的勾当，把大量的中国劳工运到日本去当矿工、苦力，对于中国人民，尤其是东北人民来说，岸信介就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十恶不赦的罪人。后来美军占领日本后，曾把岸信介抓起来了，还判了刑，但没关几天又给放出来了，因为当时日本闹饥荒，工业和农业百废待兴，美国人摆不平日本的重重问题，必须找一个深切了解日本的人，找来找去，就岸信介最合适。岸信介从监狱里出来之后，果然把日本管理得特别好，最后直接被选为日本首相。

岸信介跟他的外孙安倍一样，都是极右的，对待中国的态度非常强硬。因为“长崎国旗事件”，陈毅跟岸信介抗议，岸信介的态度居然是，这邮票展是在我日本举办的，我们愿意挂什么旗就挂什么旗，你抗议就等于是干涉日本内政。岸信介的挑衅令陈毅愤而决定暂停日侨的遣返。没想到，岸信介也毫不退让，立即发表了一个声明：从今天开始，所有在中国领土上尚未遣返的日本侨民，全部被视为死于战争的人口，你们不仅不用回来了，而且我们现在就开始给你们留在日本的家属发抚恤金！本来中国是想通过暂停遣返日侨的方式威胁一下日本，没想到正中了日本的下怀，它本来就不想让流落在海外的日侨回去给它添乱。于是，遣返日侨的工作在1958年暂停了，一停就是十几年，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日关系正常化了，才把那些留在中国东北的日本遗孤全部遣送回去。

从日据时代开始，中国台湾也有大量的日侨，而且中国台湾跟中国大陆的情况还不太一样，日本人在中国台湾犯下的恶行要远远少于在中国大陆，因为日本人认为台湾就是他们自己的土地，所以台湾人民始终没有经历过战乱，就被和平解放了。日本人被遣送离开台湾的时候，大量的财产不能带走，就都送给了他们的台湾朋友，很多台湾人就在那时候一夜暴富，他们对日本人是没有仇恨的。

日本刚刚战败后，生活在台湾的日本人不认为自己要被遣返，因为他们从1895年签订《马关条约》之后就来到了台湾，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很多人在台湾都已经四世同堂了，甚至这些日本人还做了一个调查，看看有谁愿意留在台湾，谁愿意回日本，调查结果是有18万余人志愿回日本，14万余人愿意留在台湾，可见日本人对台湾的感情是很深的。当然这30多万人中不包括驻台湾的日军，日本军人是没有权利自由选择的，日本战败了，军人肯定要全部遣返回日本。电影《海角七号》讲的就是日本人跟台湾人之间的爱情。因为国军登陆台湾后，要将全部日本人都遣返，一个都不能留，日本人写了一封情书给自己的台湾情人，两人也没能见最后一面。日本人就被集体送上船走了，走的时候，配备也和中国的遣返标准一样，每个人随身携带30斤行李和1000块钱。就这样，日本人和台湾人的爱情被活生生隔断了60年。

当然了，台湾也有很多本地人跟日本人结婚的，因为大家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对于这些通婚的人，最后台湾的政策是这么解决的：如果妻子是台湾人，丈夫是日本人，那么丈夫就必须被遣返回日本，妻子则可以自由选择国籍和自己的去留；如果是日本女人嫁给台湾的男人，那日本女人就可以留下来，但这些留下来的日本女人，在很长时间内也是受到歧视的。前几年我还看到一则特别有趣的台湾新闻，说在一所小学的毕业典礼上，一群十几岁的小学生跟一名83岁的老奶奶一起从国小毕业了。这位83岁的老奶奶就是嫁给台湾人的日本女人，选择了留在台湾，但是饱受歧视，导致出了一些心理问题，不愿意见人，在山里躲了很多年。一直到晚年的时候，才被她的儿女从山里接了出来，因为她不会说台湾话，所以就去上了台湾的小学，从最基本的语言开始学起。这是一个有点感人又很令人伤感的新闻。战争的残酷性不仅在于战争本身，更在于战后遗留下来的长时间的历史问题，以及千千万万无辜的人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