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第十四章 最后的告别(第2/4页)
石明亮抱着阿圆往巷口走去,铝制水壶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响起哐哐的水声。
阿圆趴在石明亮肩膀上,一直乖乖的不说话,这时候突然伸出一只小手,不停地朝辛念香挥着,她清脆地喊道:“辛婆婆再见!等会儿见!我们晚上就回来!”石明亮回头,看到辛念香还站在辛宅门口,破败的白墙黑门,衬着她瘦高的身影,身边只有两颗孤苦伶仃的老树,走一段再回头看,辛念香却硬起心肠,一转身进了宅子,再也没有出来。
从团圆里出发,石明亮一路往北走去。穿过樟树夹道的南城巷弄,翻一座花园桥,很快走到四方美人街。喧嚣的人群早已离场,昨夜热闹非凡的美人台上此刻空空如也,剩下来不及收拾的阳伞和桌椅仍然摆放在围栏内,在满地狼藉中显得冷清而倦怠,倒是地上镶嵌的鹅卵石依然洁白,坑洼里积满雨水,在阳光下反射出比黄金高台还要晶莹夺目的光芒,没有风,偶尔有香樟树的叶子无声地飘落下来。到处都很安静,悲鸣或者欢呼都已销声匿迹,一夜狂乱之后,整个猫城似乎还不曾醒来。
石明亮在桥头坐了一会儿,阳光暖暖地打在身上,晒得久了,头皮感到轻微的刺痛。这样好的阳光,从前只有盛夏才有。那时猫城的午后也是这样既炙热又冷清,街上遇不到几个人,只听到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整个暑假,年幼的石明亮和小伙伴们成天在街上游荡,是一群无人照看的野孩子。他们身无分文,赤脚踩在温热的青石板路上,在街边捡拾破烂,旧电线、废铜烂铁、牙膏皮,能卖钱的都好,攒在一起,用纸板和绳子捆扎起来。石明亮记得那些废品总是带着可疑的尿骚味,然而当时大家毫不在意,每次都快乐地扛着东西走到城北的废品回收站卖掉,再不辞辛苦地走回花园桥边的市集,买四分钱一根的白糖棒冰吃。杂货店里拖鼻涕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吮自己的手指头解馋,直到他们吃完棒冰,手里只剩一根细小的竹棒。实在热得受不了,大家就跳到江里去洗个澡。石明亮是带头的那个。花园桥正中有石刻的八卦图形,传说造桥时两边怎么也合不拢,有个过路的道士摘下斗笠往中间一放,桥身居然合上了,还在上面留下了八卦图案。有了花园桥,猫城南北两边才不需要依靠渡船通行。老人们说到这个传奇很是敬畏,走路要刻意绕开八卦图案,不敢踩上去。这些禁忌,小孩子是全然不管的。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夏天,石明亮带领伙伴们一个个站到石刻八卦中间,往前冲几步,蹦到桥栏上,然后一个鹞子翻身扎进水里。清凉的江水一层层没过头发、眼睛、鼻子,最后整个人滑入水中,如一尾鱼,石明亮在汩汩的江水中灵巧地翻个身,在水面上探出晒得黝黑发亮的脑袋,伙伴们接二连三跳下来,在他身边溅起硕大的水花。
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扫地的女人拿着竹丝笤帚一路扫过来,刷刷刷刷,很快把路边的香樟树叶扫成一座小山,她回转过身,开始扫另一条路。阿圆蹦蹦跳跳地跑在她前面,要抢着捡树叶玩。扫地的女人倒很有耐心,干脆停下来休息,她瞥一眼石明亮,自言自语地说:“幸好昨天下雨爆仗放不响,不然我今天扫地要苦死了。”街上有两家店开了门,没有顾客,店主在门口互相嘲笑打趣:“我们真是巴结过头了,年三十还想做生意,还不如在被窝里多睡一会儿来得实在。”
阿圆举着一片碧绿的香樟树叶跑过来,对石明亮说:“你闻。”
树叶在阳光的炙烤下柔软地低垂着,叶片上被掐出好几个指甲印子,从那破碎的缝隙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新鲜湿润的樟脑味,每年春天香樟落叶又抽芽,满城都是这种的清香干净的树叶味道,沁人心脾。
阿圆把树叶放到他手里,说:“送给你。”
石明亮笑着把叶子装进口袋,抱起她,说:“走吧。”
过了美人街就是北城,街道旁的青灰楼房整齐密集如碑林,朱红的窗框画出一格一格鲜明的界限,人们在格子里各自过着生活。石明亮走到九号墙门旧址附近,快中午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都是出门买菜办年货的。他站在马路对面看阿毛摆粽子摊的那栋楼,只见二楼的女人在阳台上勤勤恳恳晾好衣服,回身继续洗刷,三楼那户的有个男人捧着碗站在窗口吃着,忽然咳嗽一声,朝窗外吐一口痰下去,二楼的女人浑然不知,在阳台栏杆上铺开一条被子,拿藤杖用力拍打着,扬起漫天灰尘,门口坐着晒太阳的两三个老头子纷纷打喷嚏,“啊切”声连连。
阿毛赶紧给粽子盖上锅盖,小心护卫着,一个拐脚老头连打好几个喷嚏,他擦擦鼻涕,一瘸一拐地走开几步,朝楼上喊:“小英啊,别拍了,再拍房子都要塌了!赶紧给你老公做饭去吧!”回头对坐着的石千斤说:“张家的大儿媳妇,太勤快了,整天洗洗汰汰。”
石千斤大声说:“我晓得他们家,一门子都没大没小,不生眼睛。”
拐脚老头来不及劝阻他,幸好楼上的女人当听不见,没有吵起来,她不声不响管自己拍好被子,过一会儿,把刚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外,内裤胸罩答答滴下水来,这下几个老头子气得跳脚,大叫晦气,但也毫无办法,只好骂骂咧咧挪动椅子,换个地方晒太阳。
拐脚老头大概耳朵聋了,扯着大嗓门问阿毛:“听说你昨天晚上没去美人台?太可惜了!”
阿毛说:“我哪里走得开,天天晚上要包粽子、煮粽子,不然第二天没法做生意。”
“今天这种日子,谁还会来买你的粽子,你自己说说看,一大早卖出了几只?”石千斤不屑地说,“昨天晚上只要到现场的人,都拿到了吃的,你呀,有便宜也不知道占,太笨了!”
阿毛也不生气,仍旧笑微微的。拐脚老头帮腔说:“石师傅说得对,我腿脚不方便,还是去了,凑凑热闹也好的,那种大场面,一辈子也见不了几次,我是大开眼界啊。”
“我只要有的吃,不用出钱最好,场面大小、开不开眼界我是不在乎的。”石千斤说。
“你是老当益壮!”拐脚老头言语中十分抬举石千斤,“昨晚我看到你们夫妻带着两个儿子和媳妇,一家六口一起上场,大包小包满载而归,运气真好!我是实在挤不到前面,最后只分到了几只寿包,肉是一块都没吃到。”说着他咂巴着嘴,表现出遗憾的样子。
“抢得到是我的本事!谁叫你没多生几个好儿子!”石千斤不卖他的帐,话比石头还硬,拐脚老头被顶得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