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发现
当晚我下楼吃晚餐时,发现父亲坐在男宾会客厅里,拿着一杯威士忌。我也走进了暗室。
“你今天发现什么了?”他问。
“还不确定,”我答道,“我对伊莱哲的转变还是很困惑。是什么让他从木材大亨摇身变成环保主义者的?”
“亚伯爷爷说,是因为伊莱哲害怕下地狱,要面对所有他害死的人。”
“我或许能接受那个说法。”
“木材业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行业,”他说,“即使在今天,统计数字也依旧令人咋舌。死亡人数……还有被一棵歪着扭倒的树残忍地压死,或掉胳膊少腿,失血致死,以及被一个寡妇制造者砸中。”
“那是什么?”
“是吊在树间的枝干。砍树的时候,它开始松脱,而且有时候很庞大。亚伯祖父没在实地待过多久,但他年轻的时候,伊莱哲把他派去视察采伐工地。他说,曾经见过一个男人正喝着一杯咖啡,一个寡妇制造者极快地砸下来,等他听到声音时,已经太晚了。一根庞大的老枝压碎了他的头盖骨,直接把头砸进了地里。亚伯祖父说,他的手脚仍在动,在抽搐,就像你踩到一只蜘蛛,它的腿脚仍在四处乱爬一样。”
“好恶心,爸爸。”我说。
“还有呢。削顶人要爬到一百五十英尺高,用斧子猛地一砍,下方的整棵树木轰然倒下。树上有种真菌,你知道吗?都腐烂了,但他没有好好检查基部。一百五十英尺高。直落。砰。”
“赞。”
“你以为至少这是一份宜人的户外工作,清场伐木。但不是。在当时,条件非常恶劣。他们让劳工长时间工作,一口气在没有自来水和厕所的营地里待几个月。疾病和害虫泛滥。他们放劳工回城时,所有男人都喝得大醉,然后去妓院,那里面全是性病。阿伯丁有个家伙,叫比利·戈尔,格雷仕港的戈尔。他在自家的酒吧里杀了几百个人。他有个地板门,尸体从那里滑下去,落到码头下面的一艘小船上,然后他就翻他们的口袋找钱,把尸体丢进海湾。伊莱哲·里德尔,以及所有其他的林业大亨(不止他一个人)完全袖手旁观,不加阻止。直到他们被政府逼迫,才开始改善工作环境。他们不给那些因工死亡的劳工家属赔偿,也不帮助城镇加强法律实施。他们只是在西雅图、奥林匹克和塔科马的豪华别墅里无所事事,抽着雪茄,啜饮白兰地,吃着世界级大厨们准备的精美菜肴。所以我猜,如果亚伯爷爷是对的,伊莱哲也领悟到,如果他想避免给他的地狱门票打上孔的话,就得做出一些非常认真的忏悔。”
“呃,”我说,“好怪异。”
“什么?”
“我居然和他们有关系。看起来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和我都看着伊莱哲的画像,我们家族的元老,在会客室里赫然屹立在我们头顶上方。
甜点过后,塞缪尔爷爷问,他能不能去楼下的谷仓里工作。瑟瑞娜允许了,条件是他不能再做砂纸打磨,“你已经洗过澡了,”她说,“我不会再帮你洗一次,你也知道如果脏兮兮地睡觉,身上有多痒。”
我问能不能去给他做伴,但事实是,我想知道他在谷仓里到底在做什么。塞缪尔爷爷闻言,很激动。
“我喜欢陪伴,”他说,“从来没人来谷仓看过我,除非是瑟瑞娜给我带午饭过来。她也不常那么做。”
“那是个很慷慨的提议,”瑟瑞娜对我说,“我肯定塞缪尔爷爷会喜欢有人陪伴,而且这也能给你父亲和我一点时间叙叙旧。”
我们一起走到下面的谷仓。那是晚上,水面上掀起的微风搅动了温暖的空气。太阳已经滑到奥林匹克山锯齿状的咽喉后部。我能尝出空气里的盐味,闻到青草香。模模糊糊地,一辆运货列车在远方拉响了号角。
“他们真的是在向伊莱哲·里德尔致敬吗?”我问。
“父亲是那么告诉我的,”塞缪尔爷爷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记得什么?”我隔了几步问。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过世了,”他说,“所以我不知道。但他打造了这个地方。西雅图、谢尔顿和阿伯丁。他建起西北地区,然后又把它们都还回去了。一切的东西,除了父亲为自己争取的那些。”
“他为什么那么做?他为什么要都还回去?”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继续走了一下,然后他来了一句,“伊泽贝尔知道。”
“伊泽贝尔知道什么?”
“如果你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够多,就会紧抓不放,”他说,“但如果你觉得拥有的已足够,就会放手。”
“多少才算够?”我又走了几步后问。
“我不知道。”他承认,耸了一下肩,我们走到谷仓了。
就谷仓而言,它相当大——里德尔式的,你或许会说——一端有厚重的滑动门,看似已经被天气和岁月锈死。拼成谷仓墙壁的木板动辄就有一尺宽,被几十年的风雨磨蚀,但鉴于这栋建筑的年月和未完工的性质,它的状态仍非常良好。谷仓侧边的中心开了一道小门,两侧是狭长的矮窗。塞缪尔爷爷领我开门进去。他轻拨电灯开关,荧光工作灯一闪而亮,显出一间落满灰尘、凌乱不堪的木工坊。
我谨慎地窥视四周。多年来,木条地板被蒙上了一层刨花和锯屑,谷仓里到处安置着用重钢材构造的古老巨型机器。我认识这些工具,因为我在父亲的工作室里待过很多年,但这些标本要古老得多:一把带锯、一台车床、一台刨床和一台钻床。不仅如此,还有一台锯床,以及一个由某种我捉摸不透的奇妙装置控制的油桶。
“木锅炉。”塞缪尔爷爷解释说。
有一张工作台横跨了整面后墙,台子上方,是一面钉板工具墙。对面的墙上装满了架子,摆满瓶瓶罐罐,几十个旧咖啡罐用标签夸示着内件。落满灰尘的蜘蛛网占据了谷仓每个可能的角落,这无疑限制了蜘蛛可以从中获取的营养总量,因为哪怕最眼瞎的苍蝇也能看到它们。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由太多元素组成的香味,却那么分明。不同木头的清香:雪松、樱桃、橡木,还有桐油味、胶水味、清漆味,及锯子或钻床上烧着的木头的微辣气味,汗水和泼洒出的咖啡味道。一台电动机为了取悦主人,已被耗尽,因为过于拼命,转速过快,衬套里散发出臭氧味。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他耸耸肩。
“木头。”他说。
我发现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木头,挨着一堆椅子腿之类的东西。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楼梯扶栏的拐角柱,还有桌腿。好几十根,都稍有不同。有些未经加工,有些涂了油,有些已经涂完闪亮的清漆。我捡起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