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十二年后……

等一个人死的时候,你该做点什么?

坐在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舒服的塑料椅子上,等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做什么事似乎都不合适。走廊尽头有间看电视的屋子,但去看电视似乎太残忍冷漠了,而且艾米莉亚也并不爱看电视。

她不会针织,也不会绣花,也不爱玩数独。

她不想听音乐,怕打扰到他。即使是最好的耳机,也会漏出一些声音。在火车上都令人厌烦,恐怕对将死之人来说更是如此吧。她不想用手机上网,那可是二十一世纪最不礼貌的事。

而地球上所有的书都无法让她静下心来读。

于是,她坐在他的床边,打盹。她时不时惊醒,被一股恐惧席卷,怕她错过了那一刻。然后她会拉着他的手,但只持续几分钟。他的手干、凉,在她的手中一动不动。最终,它会变得沉重,她不禁忧伤起来,就会再次让它落在床单上。

然后她会再次睡着。

偶尔,护士会给她拿杯热可可,不过这名字实在是叫夸张了。杯子里的东西不热,而是温的,而艾米莉亚很确定,它的制作过程没有伤害到一颗可可豆。它只是浅裸色、微微发甜的水。

乡村医院夜里灯光很暗,染着一层病态的昏黄。暖气温度太高,小小的房间让人喘不过气。她看了眼单薄的被单,印着橙色和黄色花的图案,盖在下面的,是她的父亲,一动不动,那么瘦小。她看得到他头皮上卷曲的几缕头发,已然没了颜色。他的头发一直是他身上的特色之一。他考虑给人推荐什么书时,或是站在一个展台前,思考该往上面摆什么书时,或是跟客户打电话时,总是用手指梳着头发。他的头发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他总要戴着的那条淡蓝色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绕两圈,即使围巾已经被蛾子占领过了。艾米莉亚一发现蛾子的苗头,就赶快消灭它们。她怀疑家里的蛾子是她去年冬天从慈善商店买的那件棕色厚天鹅绒外套带来的,她买的东西损坏了父亲心爱的物件,这让她觉得很愧疚。

他那时候就开始抱怨不适了。好吧,并不是抱怨,因为他并不是哀怨的人。艾米莉亚表示担心,而他以一贯的斯多葛主义回应,她便没再多想,登上了去香港的飞机。直到上周,一个电话把她叫了回来。

“我觉得,你得回家来。”护士在电话里这么说,“你父亲知道我打电话给你,肯定会大发雷霆。他不想惊动你,但是……”

这一个“但是”就道出了一切。艾米莉亚搭上了第一班回家的飞机。她到的时候,朱利叶斯假装生气,但那只是表面的,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她全明白了。

“他不想接受现实。”护士说,“他确实是个斗士。我很抱歉。我们在尽力让他舒适一些。”

艾米莉亚点点头,终于懂了。尽力让他舒适,不是让他活下去。舒适。

他现在似乎没什么疼痛,没什么不适了。昨天他还吃了些柠檬果冻,一勺一勺的绿色果冻颤抖着送到他嘴边,他都急切地吃了下去。艾米莉亚想,一定是因为果冻滋润了他干裂的嘴唇和同样干燥的舌头。他伸着脖子,张开嘴去够勺子,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喂一只小鸟。之后,他躺下来,累得够呛。那是很多天来他第一次吃东西。支撑他生命的,只有一系列复杂的止痛药和镇静剂。这些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有时候怀疑它们是否有效。父亲时不时表现出不安,她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这时她知道药不管事。即使很快做出调整,也从来都不会快速起效。这又会让她不安。这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死循环。

可这个循环是有尽头的。路口已经过了。祈祷康复是没用的。即使是最乐观、最相信奇迹的人,现在也该知道没用了。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他痛快、舒适地离去。

护士掀起被单,看看他的脚,用轻柔的手指摸了摸。护士看艾米莉亚的眼神告诉她,不需要等太久了。他的皮肤是苍白的灰色,就像大理石雕像的颜色。

护士放下被单,揉了揉艾米莉亚的肩。然后她就走了,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能做的一切他们都做了。至少没人能看出他疼。环境沉稳、安静,将死之人还是让人敬畏的。但是谁又能猜出,快要离世的人想要什么呢?也许他想听他最爱的埃尔加的作品,也许他想循环听BBC的海域天气预报?也许他想听护士们八卦、斗嘴,谈她们昨晚去了哪里,下午茶又要做什么吃?也许思考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以外的事,听些完全没用的小事,才会很舒心?

艾米莉亚坐着,思考她怎样才能让他在离世之时感受到爱。如果她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她会的。这个伟大的男人给了她生命,也是她生命的全部,现在却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对他低语,讲回忆,讲往事。她给他讲故事,背他最爱的诗。

跟他说书店。

“我会替你照看它的,”她说,“我保证书店绝不会关一天门,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关。我也绝不会卖给伊安·曼迪普,不管他给多少钱。书店才是最重要的,全世界的钻石都比不上它。书比珠宝要珍贵得多。”

她真是这么想的。一颗钻石能给你带来什么?短暂一瞬的耀眼。钻石的闪耀只有一秒,而书的闪耀是永恒的。

她怀疑伊安·曼迪普这辈子都没读过一本书。

想到那人在她父亲脆弱的时候给他施加了多大的压力,这让她很生气。朱利叶斯试图掩饰,但她知道他为这事而不安,担心书店,担心他的雇员,担心他的顾客。书店店员们告诉过她,他为这事有多焦心,她再次骂自己当初不在他身边。现在,她下定决心要安抚好他,让他离去时了解,夜莺书店会被照看好的。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俯身向前,在床角趴下,头枕在手臂上。她没想到自己这么累。

凌晨两点四十九分的时候,护士来碰了碰她的肩。这一碰,她就明白了。艾米莉亚不确定自己当时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到现在,她都不确定自己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别处,好像一切都浸在蜜里,慢吞吞的。

一切形式上的事都办完,给殡仪师打过电话以后,她走进清晨,空气像太平间一样凉飕飕的,连日光也是晦暗的。似乎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洗去了,直到她看到医院出口旁的红绿灯从红色变成黄色,再变成绿色。声音都像是蒙在什么东西里面,她感觉像是游完泳,耳朵里进了水。

这个世界没了朱利叶斯,会变得不同吗?她还不知道。她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不再呼吸这空气了。她想到他宽广的肩膀,她小时候骑在他肩上,脚后跟踢着他的胸膛,让他快点跑,她的手指埋在他那落在领口的浓密头发里,他三十岁头发就开始花白了。她拿着他每天都戴的普通银表,腕带是鳄鱼皮的。最后的日子里,她把手表取了下来,怕伤到他薄如纸的皮肤,把它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怕他需要看时间,因为这块表比护士站的挂钟走得好。这块表的时间藏着许多诺言,但这块表有魔力的时间也无法帮他避免逃不过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