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

原来我亦

变成了被人抛弃的东西啊。

“看那远处山峰!”景名扬起胳臂道。

辚辚声里,我睁开蒙眬睡眼,循他手指向天际望去。遍野苍翠,一座孤峰立于群山之抱。

“看见了,怎么?”

“此乃烂柯山。”他说,“烂柯一事,可曾听说?”

我稍一迟疑道:“没,没有。”

“你竟没听过!”他面色怅然道,“在我们衢州,此事无人不晓。”

“既如此,何不现在讲给我听?”我靠近些,手指贴上他掌背,“我倒蛮有兴趣。”

他便转忧为喜,掌心反握住我五指,说道:“烂柯山与寻常山岭不同,其上有仙人。”

“当真?”我满腹疑惑道,“你曾见过?”

“倒没有,不过有古人见过。”景名说,“有一樵夫,名曰王质,一日出门打柴,误入烂柯山,见二小童于松下对弈,便丢下斧子观赏。一局棋后,小童笑问王质怎还不归去。王质方想起砍柴一事,回头去寻,竟发现斧上柯柄已腐烂。王质回村,方知世上已过百年。”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此等奇闻。”我笑道,“恐怕不是真事,后人编造而已。”

“怎不是?”他佯怒道,“好多书上亦记此事,何言不真?”

“那我问你,为何观棋之时候,樵夫无有变老,衣服无有腐坏,唯独斧子柄朽掉?按理说,不该一同变作尘埃?”

“这……”景名闻言犯难。

“你瞧,自相矛盾之事,明显是假。”

“也不尽然。”他思索片刻道,“或是因为观棋之前,王质把斧子丢于地上。神仙见到,便想既然是被弃之物,烂则烂矣,于是斧子转眼变成一截朽木。”

“厉害。”我假装称赞道,“为自圆其说,你竟煞费苦心,硬生生想出个道理。”

“现在你信否?”他紧追不舍道。

“相信,相信。夫君之话,怎会有假?”

马车转过丘陵,便见一缕炊烟。夕阳下一座村庄倚山静默,阡陌间跃动点点灯火。

“那便是了!”景名兴奋道,“千念万想,我今日总算回家。”

我心中却一沉。

“你怎么了?”他察觉到我异样,关切道。

“我有些怕。”我说。

“怕什么,这里以后便是你家。”

“可是,万一我和家人相处不来?”

“莫要杞人忧天。”他爽朗笑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扛。”

“好。”我攥紧他手臂。

“与其徒然担心,不如小憩一会,为明日婚礼养精蓄锐。”

方一下车,便见门板上两个大红“囍”字。甬路之上,一条彩缎身后掠去。我仰头张望,几乎被迷乱双眼。内堂二老正肃然危坐,打量我们两人。

我跪下身去,向二老轻轻叩头。

好一会,不闻二老开口。景名急道:“娘,你准备的东西呢?”

婆婆缓缓下座,行到面前,将手中金钗插到我发髻上。

“起来吧,以后你就是陶家媳妇了。”

我道过谢,心中悄然系下一结。

那晚,我问景名,婆婆是否对我有怨厌。

“怎会?”他讶异道。

“不然她为何迟迟不把钗子交与我?”

“你想太多了。”景名摇头道,“不如早些休息,明日事情有的忙。”

我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似乎方一闭眼,就被门外鞭炮声吵醒,起身便见二丫头笑脸推门而入。

梳洗打扮,上轿起担,颠簸一路抵达陶家。

大门前一个阴阳先生手捧斗斛,向外抛撒铜钱黄豆。几名小童手拿风车,于众人膝下嬉戏追逐。

法事毕,轿夫要登门入内,不想被陶家人拦住,向迎亲队伍讨要赏钱花红。

僵持间,一个女人声音道:“你们且收敛些,娘家人不在,哪里讨什么赏钱?”众人闻言垂下手掌,给轿子让路。

我坐在轿里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感觉,方才那话听得不舒服。

拜过天地高堂,终同景名一道进入新房。床压着稻谷,我躺在上面,心中回味今日幕幕情景。

“想什么呢?”景名凑过来道。

“只是出神罢了。”我勉强笑道,“我今日方知,当新娘不是件轻松事。”

“是啊,我也劳累一整天。”他打个哈欠道,“不过还好,这样的苦受一次就够了。”

“说什么呢?还不补上些吉利话。”

“瞧我这张嘴。”他笑道,“咱们以后日子,定能过得红红火火。”

陶家共有兄弟四人,景名排第三,两个哥哥一是驿站驿丞,一是贩木商人,皆少在家住,时常见面只有大嫂二嫂两人。

那日后,大嫂便不下厨,把淘米生炊之事交与我。

偶尔二嫂过来择菜叶,顺便问我些娘家事情。方一开口,便知婚礼上那句话出自她口。

景名有个弟弟,名叫阿顺,八九岁大。烧饭时,我偶会见他拿一支竹笛,爬到院中银杏树上费力地吹,可那支笛子从未响过。

景名做些小本买卖,不必四处奔波。初到陶家的那段时日,这是我心底唯一寄托。

每晚我或委屈,或抱怨,把当日见闻讲给景名听。某一次,他默默听完我的话,问道:“依你看,大嫂是怎样人?”

“太冷漠了。”我抱怨道,“每次打招呼,她从不理会。”

“那二嫂呢?”

“二嫂倒蛮热情,可不知为何,我总和她亲近不来。”

“这便是你不对。”他说道,“你初来这里,难免会不习惯。可不管怎样,都该与家人搞好关系。”

我犹豫许久,终还是没把那事告与他。

“那好。”我说道,“让我先试试再说。”

二嫂有只画眉,黄身绿腹,平日拴在屋前树枝上。有次我路过,见她给槽中添食,开口问她为何养鸟。

二嫂回头道:“你二哥常不在家,我闲来无事,就养这东西解闷。”

“它会唱歌吗?”我问。

“会呀,唱得还不赖呢!可惜这是只公鸟,不见雌鸟就提不起兴致,不然肯定整天蹦跳唱个不停。”

我记下了此事,特意跑去镇上买下一只雌画眉。

“这鸟少有,只一两银子不卖!”议价时,鸟贩子坚决说道。

我斟酌片刻,掏出荷包把碎银递与他。

“这真是你送给我的?”二嫂惊喜道,“个头小些,毛色也暗一些,但不管怎说,都是只雌画眉不是?”

我面上笑着,心中隐约不是滋味。

“让我放在手里瞧瞧。”二嫂说着,便要打开笼子上竹门。

我当下一惊,脱口道:“你且小心,鸟可没拴!”

“放心吧,它在我这跑不了。”二嫂掀开笼门,正欲伸手,却看画眉一跃而出,登时飞到树梢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