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暴风雨

平静的正月。墨田区Y镇的天空是一望无垠清澈的蓝。

有田国政的心情却没有那么平静。虽然说已经半放弃了,但他果然没有接到和他分开住的老婆和闺女一家的电话。

除夕夜那晚,八点钟电话响了,他一个激灵,拿起话筒,竟然是堀源二郎。“喂,政。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年节菜准备好了哦。”

国政隐藏起自己的失望。“去。闺女给我送来了亲手做的叉烧,我也给带上。”

其实叉烧是国政做的。在书店站着看食谱,把分量和制作方法都背下来了。年纪是上了一些,不过记忆力尚在,国政对自己很满意。他给在商店街买的猪肉块缠上风筝线,然后和葱一起放进去煮。平时他不会像这样花心思来做,但他对自己做出来的料理却总是很有信心。

老年分居的老婆,以及她后来寄居的闺女一家,似乎都不愿意和国政一起度过正月。结束源二郎打来的电话,国政来到昏暗的厨房,把叉烧切好放进饭盒,连红白歌会都没看,径直上了二楼。

源二郎是不是料到我会一个人过新年,所以才打电话邀请我的。嘁,自己还不是个独居老人?国政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一想到自己是被可怜,就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源的年节菜都有些什么,我喜欢小鳀鱼干……脑海里的想法不断膨胀,结果在依稀听到除夕钟响之前,国政一直在翻身。

就这样迎来了元旦。五点半,国政醒了,躺在床上想几点去源二郎家比较合适。去太早让对方以为自己非常期待可不行,但要是磨磨蹭蹭去晚了,让源二郎等不说,搞不好连年节菜都吃不上。难得的正月,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能吃的也只有加热过的冷饭和一道叉烧。

深思熟虑后,国政决定八点钟出门。走到源二郎家大概要五分钟。早上8点5分就去人家家里是有点不合常理,反正对方是生下来就没和常识打过交道的源二郎,有什么大不了的?

距离八点还有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对于国政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国政泡好澡,刷了个牙,用平时不常用的吹风机吹干头发,再定个型。穿上干净的T恤、毛衣和裤子。但这也才到6点20分。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令人绝望。外面终于开始泛白。虽然冷,但天气貌似还不错。在玄关擦好要穿的皮鞋后,国政从信箱取回厚厚的报纸,坐在厨房桌子前认真地看起了报纸。单独印刷的新年特辑里,有政治家和艺人的对谈以及各地新年参拜场所的推荐。

七点半左右,门外传来邮递员摩托车的声音,国政这次又去取贺年片了。数量少到让人感到悲哀:银行职员时期的同僚送来的几封,远近亲戚送来的几封。每一封的正文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上去的。

闺女一家今年也寄来了印着全家福的贺年片。照片像是孙女过七五三时照的。孙女可爱是没错啦,不过他倒没那么想看女婿的脸,看到老太婆那张无孔不入的脸也只会火大。看来妻子不是在闺女家吃闲饭,而是作为家庭新成员融入了进去。国政把这封来自闺女一家(以及老太婆)的贺年卡的正面、反面、边边角角都快瞅烂了。可是不管看几遍也找不到一处手写的地方,就差没用火烤,看会不会有字浮出。

这家人也太见外了。弄张破明信片,下了一则禁客令——正月绝对不要来我们家,我们都给你寄贺年片了,你自己见好就收,一个人在家老老实实过新年吧。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为家庭、单位工作了几十年,人过七十,剩下的就是十张都不到的贺年片(还是碍于情面)吗?我好歹写了三十张贺年卡,还都是手写的。

国政低下头,坐到厨房椅子上。透过桌子缝隙看到袜子脚趾破了个洞。这可不行。国政返回二楼,换了双新袜子穿上,顺便还剪了脚指甲。

终于,终于到八点了。准确来说是7点58分。老花眼哪儿看得了那么细。国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便拿着饭盒出门了。

就算披着大衣、围着围巾,北风依旧吹得人脸生疼。国政一边走一边看天,晴空万里无云,他心想,原来现在的孩子不怎么放风筝啊。

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里飘溢着红烧菜和杂烩粥的香味。好温馨。打开因蒸气蒙上一层水雾的推拉门,就听到吉冈彻平热情的招呼。“新年快乐!”

“新年好。真早啊。”国政脱下鞋子,从土间走向茶室。

“嗯,我昨天也睡这儿做正月的准备来着。”彻平得意地指着矮桌上摆放好的料理。

多层漆饭盒里精心摆放的年节菜和盘子里的红烧菜。身为源二郎的徒弟,为了让师父能开开心心迎接新年,彻平也是尽了全力。

“红烧菜是麻美做的哦。她昨晚工作到很晚,等会儿就来。”

看样子彻平的女朋友麻美元旦也会在源二郎家吃饭。

“这是我闺女做的叉烧。”说完国政把饭盒交给了彻平,“源二郎呢?”

“师父还在睡。不过,我也要叫他起床了。等会儿要烤年糕,有田大爷要吃几块?”

“给我两块吧。”

“好。啊,您坐着啊。”

国政叠好大衣和围巾,听彻平的话坐在了矮桌旁。

彻平站在楼梯下面朝二楼喊:“师父!你要吃几块年糕?”远处传来了含混不清如猛兽梦呓似的声音。彻平应了一声“好的”,急急忙忙干起了活——把年糕放到烤炉里,把年糕汤加热好,再从冰箱里取出鱼糕和醋拌菜丝。

麻美到的时候,源二郎正打着哈欠从二楼走下来。虽然是正月,但源二郎还是穿着自己的便服——已经彻底走样的浴衣。国政和麻美互相问了个“新年好”,看到进入视线一角的源二郎,也没能迅速认出来,不自觉地揉了揉内眼角。

直到去年末,源二郎耳鬓稀稀疏疏的几根毛还是粉色,新年后就变成了蓝色。

“啊、啊、啊……”

红毛好歹还听说过,暖色系也能理解,但这蓝毛要怎么解释?以地球人类的发色来看不会太出奇了吗?而且源二郎和国政一样,今年都七十四岁了。国政吓破了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早啊,政,今年也请多关照。”源二郎爽朗地笑了笑,稍微整了整敞开的浴衣,在国政旁边坐下。

都说神清气爽迎新年,源二郎却好像一点要改变装扮的想法都没有。浴衣下面搭了个骆驼图案的腰带。更过的是,他大清早就一心念着酒。“喂,彻平,给我烫壶酒。”

国政实在没有勇气直视源二郎那如同脸色难看的火蜥蜴般的头发。他有意无意避开源二郎的视线,小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染成这个颜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