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的“以色列”女儿
我重回职场了。就在我们即将欢庆在耶路撒冷度过头一年之际,某天我打电话给当时BBC耶路撒冷办事处的处长西蒙·威尔逊。他在电话里语气非常热情。然而当我去见他时,他说他很欢迎我使用他们的办公室,但必须事先跟他讨论所有我打算报道的故事,而BBC特派记者有权优先选择题材,即使该题材是我发现的,我也得放弃追踪该故事。但最重要的是,他说根据BBC聘用规定,我得先正式辞去伦敦新闻编辑室的职位,才能在耶路撒冷担任自由作家。
他还补充了另一项规定,那就是我不能报道“重点新闻”,那是局内特派记者的职责。
最后这项规定我并不大在意,反正我对所谓的重点新闻本就没什么兴趣,因为那大多是有关巴以冲突的政治新闻。我对另类观点更感兴趣,我想探讨巴以冲突之中的人性观点。我跟里欧讨论我即将做出的“重大”决定,这事关我得放弃BBC的终身职位。我问他这样做是否当真妥当,因为这表示我将无法重回颇为优渥的工作环境并丧失一切退休福利。这间接表示,倘若我无法成功当个自由作家,就得依靠里欧的资源而活。他说:“那是你的选择,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嗯,其实不是,因为如果我不赶快辞职,等留停期满,我就会被召回新闻编辑室。难道你要跟我回伦敦吗?”
“我办不到,你很清楚。我的工作在这里。我的志愿始终都在这里,如果我想当个有用的人或者做出贡献让世界有所不同,我就只能待在这个国家。”
“那我的目标、我的任务、我的人生又该怎么办?”
“你嫁给我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你嫁给我的时候就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无法改变自己,我不擅长改变自己。”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那我的梦想又该怎么办?”
“你就用最适合你的方式去实现它。”
“我该怎么做?回伦敦吗?那家庭又该怎么办?”
“你自己选择要怎么做对你和家庭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回伦敦。”
“我不是说我要回去,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多数人都会认为是非常重要的决定,因为这可是全世界的人都挤破头想进去的新闻编辑室,而我却得放弃它的终身职位。没错,我已经决定要辞职,我只是想听你说一些好话安慰我而已。”
我说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音量。一如往常,我内心的恶魔公然挑衅我,伸着他们鲜红的舌头激动地蹿出,而我自己都不懂,为何里欧对我的未来展现的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会令我如此愤怒。我的言论纯属理性,但却选了听来最不理性的方式表达。
我气冲冲地离开,拿起手机打给位于布什大厦的世界新闻编辑部。三十秒内我的电话就被转接到正确的人那里,接电话的编辑正是之前面试并录取我、让我加入新闻编辑室团队的人,电话那头传来她柔和的声线。我可以从她冰冷、不友善的语调中察觉她的失望,她以此语调告诉我,得寄一封正式电子邮件给人力资源部,他们会回我一封电子邮件并且附上我的离职确认信。然后她补充道,我必须把我的BBC员工证寄回去,“除了员工证,还有其他你可能持有的BBC财产”。我静静地坐着,试着沉淀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我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麻木。就这么简单?放弃一份多数记者会不惜代价争取的工作,就只要这样通过电话简单说两句话就完成了?
夜深以后,我开始意识到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然而最困扰我的并非离职,而是新闻编辑室编辑要我把识别证交回去。我看着识别证,上头有张年轻快乐的笑脸,那似乎是多年前的照片,就在我刚加入BBC记者俱乐部时拍的。他们不能就这样没收我的识别证,毕竟我从二十三岁起就在那边工作。
我决定留下识别证。
那一周我本期待里欧会提议庆祝此事,但是这件事压根儿没被提起。我本以为没有大肆庆祝或许是好事,但一想到我为了让两人团聚已放弃这么多,心里还是不好受。我跟内心的恶魔争论:“我跟别人不同,我不需要紧抓着过去不放,我有勇气接受且适应改变,然后向前迈进。我不需要被BBC的退休金绑住!我绝对不想在新闻编辑室终老,那里是新闻特派员之墓。”
第二周的周一我把玛亚送去幼儿园后,便大胆走进位于市中心附近一栋商业媒体大楼三楼的BBC耶路撒冷办事处。西蒙·威尔逊亲自招呼我,他配了一张空办公桌给我,我坐在那里往外看着底下繁忙的雅法路好缓和我紧绷的神经。就在此时我下定决心,我不要以失败者之姿离开这个地方、这座城市。过去面对类似情境时,我曾多次重整自我,昂首前行,这回也不该例外。当天我打了几通电话去伦敦之后就拿到了几个外包案,负责帮BBC两个知名时段的节目做专题报道。
我去幼儿园接玛亚时迟了些。园里只剩几个孩子,匆忙赶来的家长把汽车随处停放,因为基督教青年会跟这所和平幼儿园所在的大卫王街此刻正对外封闭,好护送一些达官显要通行。等着我的玛亚手里拿着许多蓝白图画。以色列独立纪念日就快到了,孩子们画的每幅画都是根据此主题描绘出以色列的代表色。我甚至收到学校通知,说纪念日当天所有孩子都该穿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到校,好挥舞蓝白旗帜跟大卫王街的庆祝队伍打招呼。整座城市都以蓝白色装点,从私宅到检查哨塔,国旗四处飘扬。几乎每两辆车就有一辆在收音机天线处插上以色列国旗,随风飘扬。
玛亚走回座位,要从抽屉里拿她忘记带走的东西。她回来时,我惊讶地看见她手里拿着一面迷你英国国旗。
“谁要你画这个的?”
“我的老师。每个小朋友都要画自己国家的国旗。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英国国旗。我老师给我看了一张图片,我就照着画。你喜欢吗?这是给你的哟,妈妈,你想家的时候可以用上这个。”
“所以他们是刻意想让这一切看起来正常。只要画面‘杰克联合’[35],那就算画上一整天的以色列国旗都没关系咯?那巴勒斯坦国旗呢?”我对我四岁的女儿这么说,随即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有多蠢。
“什么是‘杰克联合’?”
“这个,就是你手上拿的这个。”
“哦,我不知道英国国旗叫这个名字。”
“那你手上这些图画要怎么办?也是要给我的吗?”
“这些是独立纪念日的装饰,我会挂在我房间里。”
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地方对国旗如此执着。这里不只可以在阳台和窗户上看见国旗,健行者也会头戴国旗图案的棒球帽,我甚至看过有男子戴着织成国旗上蓝色星星与两道蓝色条纹图案的无边礼帽。当我跟玛亚走出优雅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她用希伯来语高声喊道: “Degel shel Israel(以色列国旗)!”同时指着大卫王街上饭店外约一打在旗杆上飘扬的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