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犹太军营大街
我们在耶路撒冷的第二栋房子位于哈格度哈维里街(Hagedud Ha'lvri),犹太志愿军的军营也在同一条街上。随着时节入冬,耶路撒冷开始降雨,我在这洞穴般房子里的生活也跟着阴郁了起来。我决定每周至多只做一则BBC专题,这样才有足够的自由写作时间。我同时也请了希伯来语家教,还报名了东耶路撒冷圣城大学的密集阿拉伯语班。
我发现自己留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多,随着气候日渐湿冷,家中湿气也跟着加重。耶路撒冷的冬天诡谲多变,这里的房子构造无法抵抗寒风大雨,这儿甚至偶尔还会下雪3我们初抵此地时地上便有三英寸厚的积雪。但当时我们在艾梅克勒方街的房子有中央暖气,住起来舒服又气派。如今这栋位于艾梅克勒方街南方半公里处的哈格度哈维里街的房子,相较之下显得简朴、老旧,里欧想搬到一个更多“当地”人从小生长聚集之处。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区对宗教颇为虔诚。我和里欧每逢安息日开车上街便会有罪恶感,因为街上到处都是穿出家中最好的那件白色上衣准备要去犹太教堂的一家老小。最初我们觉得那栋房子十分迷人,并且夏天常在花园举办派对。八月气候炎热之际,那个墙壁贴着马赛克砖、地板铺着花朵图样地砖的洞穴依然凉爽,俨然是个避暑胜地。
无论我是在写作、制作BBC每周一回的专题,还是替孩子洗澡并哄他们上床睡觉,里欧永远把自己关在位于屋内角落的书房里,忙着写哈马斯赢得巴勒斯坦政权的报告[52]。我们俩几乎没有任何私下互动。从某方面来说这也是好事,因为我们都想忘记律师那回事,想平息与欧莉闹翻过后掀起的余波。只要里欧在家,我们便不准提起欧莉这个名字,就连孩子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我通过工作与菲妲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但面对朋友时开始变得更为谨慎,仔细衡量该向他们透露多少家里的情况。我会与这些新朋友保持距离。
平日基兰会搭七点半的校车上学,我和玛亚则会晚一点出门。生活似乎很平静,无风无浪。这个“洞穴”二十四小时都需要开灯,这让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不知时日的空间里。我得依靠时钟过活,因为坐在我的“书房”里完全看不出天色变化。而我所谓的书房,其实不过是卧室的一个小角落罢了。
比起我那间位于屋子前方的卧室兼书房,厨房与客厅更缺乏日照。我开始不吃午餐,因为要走进更暗的空间会令我沮丧,在里头我甚至会被自己的脚步声给吓着。整栋房子都充满回音,电暖器又不够热。我工作时都得在大腿上放上女儿的热水壶取暖,书桌两旁再各放一台电暖器,然后房门紧闭才行。
我会工作到下午三点。此时我便该去搭公交车前往基督教青年会接玛亚放学。那是我一天之中最精彩的时光,我可以与她坐在公交车上,在半个小时的车程里听她说故事。在这座城市待了近二十个月之后,她仍一如既往地活泼,对这座城市充满各种疑问与相互矛盾的看法。这座城市不仅是我们此刻安身立命之处,同时也决定了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命运,从某方面来说,甚至会影响全世界的命运。
里欧的表亲阿默思不时会过来当保姆。他已服完兵役,而且也过完了他的“正常化”假期3他去南美洲旅行了三个月。他正在找工作,不过暂时没着落,也或许是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做过各种尝试。他曾通过驻守加沙走廊的以色列士兵牵线,做起一门创新的生意。他雇用巴勒斯坦女子编织无边犹太礼帽,然后带到耶路撒冷市场以高于成本约十倍的价钱售出。但后来以色列人迁离加沙,紧接着军队也在夏天撤守,他的生意就没戏了。到了十一月,就在住棚节[53]开始之前,他又开始了一项短期生意:从约旦进口椰枣叶(此为住棚节期间宗教仪式所需用品之一),然后以近乎敲诈的高价在以色列贩卖。他靠这门生意赚了不少钱,但他所有生意都要么短命,要么就是期间限定:他的无边犹太礼帽生意因政局变动而告终,而进口椰枣叶也只能在住棚节这一周内贩卖。
因此他把保姆当成找到新事业前的过渡工作。我喜欢阿默思,他有一种坦率大方的特质。尽管他热爱他的国家且愿意为其牺牲生命,但他对军队并无遐想。他公开承认他服役时奉命执行过一些违反人权的命令。他不否认曾迫害巴勒斯坦平民的基本隐私权,他半夜突袭民宅、恐吓孩童,然后把他们聚集起来盘问,而他的同事则负责搜寻“恐怖分子”。他确实偶尔会质疑自己的行为,但他没有胆量违背长官命令。国家使命的召唤终究还是比他内心对迫害巴勒斯坦人的质疑来得伟大。对他而言,国家使命才是他的优先考虑,尽管有道德上的顾虑,他依然相信这片土地是上帝赐予犹太人的。他很喜欢谈论在部队出任务的种种。他说入侵敌方领土时,比方说西岸地区的纳布卢斯,他绝对不会碰平民的财产。他说他视线所及有收音机、个人计算机、珠宝,但他和他的同事绝对不会下手。他还说某次长期围城任务中,他甚至跟某家人分享食物,尽管他们可能正是那行踪成谜的恐怖分子的父兄子弟。
然而,我从被围困的巴勒斯坦男女口中听过不同的故事。我不断听见他们抱怨军队不只会夺走易于携带的小型财物,甚至还会蓄意破坏,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摔破锅碗瓢盆,把院子里的蔬菜连根拔起。阿默思把自己形容为一个严守纪律的士兵,他说自己只会执行被交办的任务,而当中并不包括损毁嫌疑恐怖分子的家。他对我说,某回他奉命搜查一只五斗柜好找出能追查嫌疑犯下落的相关线索,当他搜查完毕,他动手折叠嫌疑犯的衣物,把文件和物品放回抽屉里,此举引来同事一阵讪笑。我喜欢把阿默思想象成捷克作家雅洛斯拉夫·哈谢克的小说《好兵帅克历险记》里那个少根筋却正直的士兵。
会请阿默思帮忙带孩子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想跟丈夫的亲戚保持往来。毕竟他们是我们在耶路撒冷唯一的亲人,有必要让孩子们与他们熟识。基兰很喜欢阿默思,因为他是个纸牌高手,他说他是在军队站夜哨时学会的。“得要有练瑜伽的那种自制能力才能在漫漫长夜里保持警戒,不过还好我身上有纸牌!”他说。
晚上有阿默思在房子里,我就能偶尔逃离这栋位于卡塔蒙区(Katamon)的跟犹太军营同一条街的房子。一九四八年第一次中东战争时,这里爆发过后来被称为“卡塔蒙之役”的激烈战事。巴勒斯坦斗士们以周遭民宅为基地(我们家可能也是其中之一),向犹太志愿军发动血腥反抗。以色列战胜不久后,此区街道全部改以犹太恐怖分子首领组织为名,这些组织战时蓄意破坏火车,在旅馆放炸弹(包括耶路撒冷最著名的大卫王饭店),并且杀害所有他们认为反对创建全世界第一个犹太国家的分子,当中包括联合国的和平调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