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好”宝宝

这几年我们的生活始终在各种不幸的遭遇与挣扎间反复循环,然而随着时间进入二○一○年,这新的一年替我们的生活留下了不同的印记。先前那场驱逐险境最终虽被我们实时扭转局势,但想来仍令人余悸犹存,困惑的我对这个国家失去信心,但也就在这阵子,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子格外疲惫。除夕夜我们在邻居家中欣赏完即兴爵士演出之后,正准备要举杯庆祝新年到来之际,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我受不了房里香槟的气味,匆匆奔至室外。我没跟任何人交代一声便径自走回了家,我在医药柜里东翻西找,找出一根放了一阵子的验孕棒。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恐惧,我激动地验了孕。

我双手抱头坐在马桶上。不可能,这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接着我开始感到恐惧,我确信这一回肯定又是悲剧收场。这场悲剧会撕裂我们,会令我粉身碎骨。这是上天对我最终的嘲弄,我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而不自知。

里欧回家后,我发现实在很难忍着不告诉他这个消息。但我想先找医生进行一些初步检查,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向他透露这个消息。

那一晚,当我清醒地躺在床上之际,我感受到夜的安宁,我略带迟疑地在心中欢迎在我体内深处进行有丝分裂的那一群特别的细胞,那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新希望。

我们将新生儿放进汽车安全座椅里头,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医院育婴室带到停车场。他一脸安详,似乎对自己出生不过二十四小时这个事实不以为意。这是他头一回来到户外,沐浴在八月毒辣的艳阳下。

就在短短一年前,我在另一座城市里带着相同的疼痛从另一家医院离去,只不过当时我身边并没有这个小小希望陪伴着我。当时我以忧郁、沉痛的态度面对那场撕心裂肺的风暴,如今我以美好而祥和的心情期待着仍大有可为的未来。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极度失格的母亲,能再生下一子实在是上天眷顾。我仔细保护着宝宝,站着替他遮阳,一边等着里欧把车开过来载我们回家。我觉得自己内心已坚强到足以保护我们一家不再像过去那样易于陷入厄运之中。

他在我们家显得格格不入,显得格外特别。里欧从我们的衣橱清出一层架子来装他的小衣服。想到我们家竟有了第五个成员,感觉还是很古怪。我常常会打开衣帽间的门,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整排属于他的连身婴儿服与小背心。这个小生命真的属于我们吗?“你这小家伙是打哪儿来的啊?”我常会这样轻声对他说,而他会对眼盯着眼前这个盘旋在他上方的奇怪女子,这个女子的长发发梢正搔着他的小脸蛋。

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家庭生活看似寻常而欢乐。由于宝宝出生后患有新生儿黄疸,被留院多观察了几天,因此我们并未按照犹太教规于出生后第八天举行割礼,而是等到了第十天。这一回我很勇敢且做好了心理准备,当那位耶路撒冷最有名的割礼执行人替宝宝行割礼时,我全程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陪着他。通常执行完割礼后,割礼执行人会进行一段宗教仪式,但该位割礼执行人进屋没多久就发现我不是犹太人,因而拒绝进行仪式,这让场面一度有些尴尬。里欧又气又沮丧,他想要去当面质问对方。但我说没必要,如今我已习惯了犹太的排外主义。我告诉里欧,就算对方不愿意替我们的宝宝祈祷也无妨,重要的是宝宝很健康,而且他熬过了这场磨难。基兰出生时里欧坚持要替他行割礼,但里欧说这一回他不确定割礼对他而言是否真那么重要。我心想,这话说得有些迟了,但我没说出口。他希望他两个儿子都像先知亚伯拉罕一样挨上那一刀[68],他应该开心他的小宝宝没流什么血,那一刀干净利落。

尽管下刀再利落,终究会留下疤痕。即使在我思绪清晰、头脑镇定之时,都会不禁想着我们没有权力让我们完美的宝宝为了一场宗教仪式承受肉体的损伤。但我想避免冲突,我想了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举行割礼利大于弊。我不想重演基兰举行割礼时的情节,当时我跑出屋外以示抗议,但我的抗议未能阻止这一切,只是让我们早已争执不断的关系平添冲突。这一回我长了智慧,学会去顾虑那些对与我亲近的人而言重要之事。我婆婆专程从威尔特郡飞来,里欧整个大家族都前来参加这场仪式,这样的场合能让我们感情更加紧密。当然,这或许只是我思绪沉静时一厢情愿的想法。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的生活看似一切正常。

又到了该搬家的时刻。这是多年来我们第六栋房子。每一回我们搬家,我们就会在潜意识里翻开人生新页,期待着这会是写满快乐的一页。

我们搬到了叶明莫什,那是耶路撒冷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政治正确”的小区。这座城里每栋房子都有自己的故事,人们都该知晓每个落脚处的历史,并将它流传下去,如此才不枉曾在该处住了一回。

我们的新房位于耶路撒冷地标蒙蒂菲奥里风车的附近,位置得以俯瞰旧城区的雅法门与城墙。夜里从我们的露台看出去,整座城市的天际线就像个哥特式生日蛋糕。这座由苏莱曼一世打造的沾满血腥历史的城墙就近在咫尺,能够边淋浴边望着城墙实在有种奇特的感受。当夜里城市灯火亮起之后,这惊人的全景更令人神魂颠倒,美得不可置信。那灯火通明的城墙塔楼、带有十六世纪鄂图曼装饰的古代堡垒戴维塔、安息修道院的钟楼以及下方深深的山谷,一切看起来宛如一幅童话般的画作。

我们很开心地带着新宝宝住进新环境里,环绕我们的“生日蛋糕”远景,恰似在庆祝着这崭新的一切。

我们的宝宝看起来一脸安详,他有里欧的五官,肤色则与我相近,随着他日渐长大也开始长出一头与里欧一样的鬈发。他太不真实了。连续两次怀孕时间加起来实在太长,有时候当宝宝的医生问起我受孕和产子的细节,我都不知道是从哪一次怀孕算起。从某方面来说,这样感觉很好,与我无缘的宝宝跟这个新来到我们家的“好”宝宝合为一体,他的诞生是个小小奇迹。

但说起我跟里欧的同居生活,那还真是没有什么奇迹可言。自从“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69]爆发后,里欧迅速开始周游列国的生活。这个地区在呼唤他,而他体内那个云游四海的记者响应了这个呼唤。基兰与玛亚很开心家里多了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弟弟,他们跟他玩起各种有趣的游戏:基兰会把他放在他的爵士鼓前,然后给他一支鼓棒让他把玩、吸吮,玛亚则会让他穿着过大的牛仔吊带裤,随着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的乐声舞动。如今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宝宝,再加上两个较年长的孩子,其中一个还是一天到晚闹别扭的青少年,这样的生活至今我还在努力适应。此阶段的生活常带给我许多突如其来的意外。距离我们那回至目前为止最严峻的考验还不到一年,我们的生活就突然看似回到正轨,尽管这阶段的生活带来许多喜悦,却也发生了许多挫败。为了要继续这段婚姻,并且担起养育三个孩子的重责大任,我们得先厘清许多问题,并且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这三个孩子分别处于不同的成长阶段,各自有着不同的需求,要照顾他们实在令人备感压力,我一度完全没有时间去回顾我与里欧过往的私人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