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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丑陋的一面展现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尤其是这个完美的陌生人,我当然感觉尴尬,但也有一种轻松感。我不需要再伪装更好的自己。等到下一个机会,我就离开了州际公路,减速转下出口坡道,上了宾州611国道。我绕弯的时候,同时在揣摩仁波切关于下快速路的说法,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所预感。这种事就是西西莉亚会揪住不放、当做证据的东西,证明未来已知,水晶能治病,高压电缆让人生病,还有我们受苦受难,一定都是前世罪孽的报应。我的疑惑导致我上了611南向国道,而我本来应该上611北向国道的。
等到沿路走了两英里时,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南向的611无疑很快就能带我们上东西向的高速公路,而且这是一条优美的路,在特拉华河上游附近游走,然后向下穿过百年村落,那些油漆剥落的住屋都有着立柱前廊。我本可以掉头的,但南向611太窄,一辆运木车不断地冲向我的保险杠,而且说实话,我不想在我的旅伴面前承认错误。
这条辅路上的景致更加雅致,渐渐地,它对我的情绪产生了舒缓效果。没有了标示新泽西-宾州边界的崎岖石头高山,我们现在正兜风驶过倾斜的农田,田里种着玉米,多数立着整洁的白色谷仓。至少根据我们经过的标志判断,这一带似乎名叫“板岩带”。板岩带汽修店。板岩带缝纫。我发现自己又想起父母来,我父亲的脾气发作,他的职业伦理,我母亲的理解与隐忍,这两个人一对儿,把彼此的性格锉糙又磨平。单纯只是偶然吗?把这两种性格凑到一起50年,混合他们的基因,创造出妹妹和我,然后又在寒冷的2月清晨派来蓝色皮卡车撞上他们?一切都只是随机的细胞或生命的凝聚吗?那安东尼和娜塔莎呢?那两个灵魂也很可能出生在板岩带吗?出生在尼罗河岸?阿根廷的村子里?还是他们作为更大规划的一部分,命中注定要与吉妮和我生活?
在某个时刻,我的脑子里还在飞转那种事情,而车已经停在一个名叫“埃亨乡村咖啡馆”的路边商店门口了,我买了一瓶绿茶——或许是为了纪念我爸,尽管他一辈子从没喝过绿茶——还查看了玻璃橱,没找到德国饼干。仁波切似乎不需要任何东西补充营养。我问过他两次,能不能请他喝杯咖啡,吃点点心,但他只是摇头,沉思着在商店里徘徊,平静地看着一杯乏善可陈的美式雪泥,一台出故障的自动提款机,还有摆着塑料瓶装果汁和巧克力奶的冷冻玻璃柜。
离开“埃亨”之后没多久,如我所愿,我们遇到了一条西向的主路。22号路。和我父母丧生的那条路的路名一样。先是仁波切关于离开州际公路的预感——如果真是预感的话,现在又是这个诡异的巧合。有几秒,在我看来,或许归根结底,这个世界的复杂运作下真有某种隐秘的设计,我妹妹一直谈论的那类东西真有可取之处:同步,心灵波长,光环,治愈能量,所有那些无法应对真正现实的人的叽叽歪歪。不过,只有几秒钟,那番见解就过去了。我上了22号路,它很快把我们领上78号州际公路,这里被建筑工地和单车道施工区阻塞,偶尔有几块宣传荷兰家常菜的路牌广告,就在下一个出口。在我的经验里,这种美味的菜系由一道肉菜和另一道肉类配菜组成——猪肉,烟熏牛肉肠,玉米面肉饼——所有好吃的脂肪都留在里面,每道菜都肉汁满满。这种广告牌应该跟外科医生总会的警告一起登出,要不就宣布下一个出口提供血管清理术。
不时地,路边会有死鹿和死负鼠。仁波切对每一具残骸都庄严地点一下头。当时我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不像话的大爆发和自我提问,退回到一种状态,在我的念头起转之间,已经研究完他,把他遣散了。他很随和,我已经看得出来,一个挺好的轻松的存在。然而,我的感觉是,当我被美国商业的咆哮重重包围时,他的世界一定是一个仿真的平静世界,一个对路毙动物点头和拨弄念珠的世界。他不知道常规生活的张力,小孩的要求,他们的脾气,他们偶尔的牢骚和永恒的需要。他不知道气人的同事、傻瓜老板,或者只是普通的家务事和压力带来的紧张感——那些账单、家居维修、家庭突发事件。他穿他的长袍。他“坐”。他有自己的中心,不管是什么东西——某种精舍吧,我估计。过着那样的生活,他怎么会不平静,不愉快?
“你知道吧,”在我们穿过又一片施工区,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缄默,现在重新在开阔的公路上快速前进时,我对他说,“所有禅的东西,什么单手拍掌的声音之类的,这些都无所谓,但我想跟你有一场真正的谈话。我们要在这辆车里待上,我不知道,大概30个小时左右,如果你所有的答案都玄妙兮兮的话……嗯,那就没意思了。”
他把脸转向我,正在不露齿地微笑。他的皮肤是花生和花生壳之间薄衣的颜色,那种起霜的棕红色。他的前额和下巴都很健壮,下巴上有一道浅沟。他的眼睛——我在它们和道路之间来回扫视——是沙色的棕,散布着点点金光。宽脸,像小孩的脸一样舒展,然而又坚硬得像是在户外劳作了很多年。
“什么叫咸妙(cliptic)?”他问。
“玄妙(cryptic)。意思就是机密。或者其实不是机密,而是一种简省,一种代码。你知道,密码学就是研究代码的。我问你是干什么的,仁波切是干什么的,你说,‘我坐’,那就是玄妙。在这个国家,我们认为那不是坦率的会话方式。”
“啊。”他把脸转到前方,轻点几次头,就好像在领会这节美国社会行为课。“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个编辑。我协助出版图书,食物方面的。休闲的大本画册,里面有精心准备的饭菜图片,或者食谱书……或者,有的时候是小点的书,关于某种特定的食物,准备食物的某种特定方法,或者食物的历史,或者一位名厨的传记。比如,我们最近有个项目是关于野味的制备和食用历史。麋鹿、水牛、鹿肉,等等,但你不会感兴趣的。你是个素食主义者,毫无疑问。”
他摇摇头。
“不是素食主义者?”
“不是任何‘主义者’。”
“但你是什么禅师吧,至少是个佛教徒。”
“不是任何‘徒’。”
“不是佛教徒?不是他的教义的信徒吗?”
“他不想让他的教义被人信奉。”
“好吧。但你肯定不是基督徒。”
“当然是。基督徒。”
“那是哪种基督徒?新教徒?你该不会是天主教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