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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古怪的一对儿——我穿着运动衫和斜纹裤,仁波切穿着袍子——穿过汽车旅馆的停车场,沿着交流道往下走了几百码,来到我在路上见过的一家餐厅,名叫船坞。白天的温热已经消散了几分。我们能感觉到苏必利尔湖在我们右肩远处、水湾北边的冷气团,但看不到。走近船坞,我们看到有一艘老货船绑在那里,似乎是个博物馆,在它的阴影里,是一个迷你高尔夫球场,挤满了爸爸妈妈孩子和外出到渐冷的湖光水汽中约会的小情侣们,他们挥着杆,写着记分卡,高兴地大喊大叫。
“马戏团啊。”仁波切说。
“不是,是高尔夫。迷你高尔夫。主要是给孩子玩的。”
“我看到大人也在玩。”
“是啊,有一些大人,但主要是给孩子玩的。如果你想玩的话,我们可以吃完晚饭试试。”
“现在就试。”他说。
我非常饿。肩酸腿痛。“现在真的很挤啊,”我说,“你看看等候第一个球洞的队伍。”
“我们应该现在就试,”他说,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凝视着我的眼睛,就好像在刺探在那里发牢骚的小人,200英里路上那个小人一直在幻想他的牛排和芦笋,必须现在就吃!“你怎么说?”
“饭后更好。但如果你想现在玩,那好吧,我们就试一把。”
“一把。”他大大地微笑着说。即便饥饿的声音在内心叫喊控诉,在责骂我,教训我,嘲笑我,对仁波切的游戏不满,即便如此,不喜欢这个人还是不可能。
我们刚付完一点费用(仁波切请客),加入等候开球的队伍,就发现我们紧挨着一对身着休闲夏装的中年夫妇。
“啊哈,我们有可能跟僧人一起玩四人对抗赛了,”我们站到他们后面时,男人对他的妻子评论道。“你们愿意加入我们吗?介意吗?”
“很乐意,”我说,“我是奥托·林林,这是我的朋友,沃利亚仁波切。”
“啊,林林,”男人开起玩笑,“和沃利亚扔波鞋,你们好吗?这是我的另一半,伊芙琳,我是马修·弗里敦。我们和其他无产阶级一样被困在这条队伍里了,很高兴有你们做伴。僧人吧,你们是?藏传佛教吗?”
“仁波切是僧人。我只是开车带他到处走。”
“他在山上的大学里做演讲了,是吧?”马修问。
“据我所知没有。”
马修和妻子转身去看队伍的移动情况。我们离第一个球洞还有两三组的距离。他们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将近一码,转过身来。
“我们俩都是教授,”伊芙琳说,“英语,”她指向自己,“和哲学。”指向马修。
仁波切一边微笑,一边对他们点头,这是他的习惯。介绍中断时,他说:“家具(furniture)高尔夫是美国乐子吗?”
“请再说一遍?”
“迷你(miniature),”我说,“迷你高尔夫,不是家具高尔夫。”
“非常有意思,”伊芙琳说,“马修有点太较真了——你看,他把自己两百美金的球杆都带来了——但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是个乐子。”
“哎,婚姻啊,”马修反驳她,一边用手搂住妻子的肩膀,讽刺地捏了她一下。他弯下腰去吻她的头顶。“你加入的是什么宗教啊,先生,能问吗?佛教,是吧?伟大的乔达摩的哲学?活很多世把我们带到幸福的虚无,对吧?”
仁波切抬头对他微笑,小小的微笑,好奇的微笑。“差不多,”他说,“差不多对。我是个仁波切。我坐。有时我讲话。你的工作是什么?”
“呃,伊芙琳刚告诉过你,所以这一定是个禅学的问题。如果在大学里工作,你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绊了一跤,事实上没有人听到你跌倒,那你有没有发出声音?”
伊芙琳听到这话时笑了一下,紧张的傻笑。但这个笑话让我稍有不爽,就仿佛马修不自觉地为自己设定了一个防守的姿态,然后试图用聪明的幽默来掩饰他的防守。我闻到学术战场上的一丝火药味。几年前,作为一个直接了解出版界的人,我被邀请去哥伦比亚大学教一门课,就一门课,一个学期,作为助教。我在那里交了几个朋友,也相当喜欢那些学生。但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像这个穿夏威夷衬衫、露齿微笑的不自在的家伙一样。在教员休息室里喝咖啡时,你亲切地用一句无伤大雅的“今天不错啊”问候他们。这就好像你刚发了一个高球过网。他们不把球拍回来,而是大力地扣球或者转球,把球割破,说一些类似“好吧,不错,我不知道咯,不是不错,准确地说,说还行更好,或者一般般,马马虎虎。不好不坏其实更加精确,你不那么认为吗?”都是不怎么样的笑话,但笑话里有钉子和大头针,有毒。
“不,我没听懂,”仁波切说,“对不起。对我来说,你语速非常快。”
“我们教书,”伊芙琳告诉他,“这里有一所很大的大学,其实在德卢斯。我教英语,马修教哲学。”
“啊,很好。英语我需要一个老师。哲学,很好。很多关于生活的理念,是吧?”
“几千种。”
“能帮助你生活,是吧?”
队伍又往前挪了一组。弗里敦夫妇离开我们一码远,我们跟上。马修的手在他昂贵的球杆手柄上吱吱摩擦。“是的,”他说,“确实能。我发现沉思所有时代的智慧是绝好的练习,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好,非常好。”仁波切说,他本来伸手要去拍马修的肩膀,但收了回来,就好像他改变了想法,并在袍子下把手臂交叉起来。
“那你呢,”马修问,“你觉得你的所谓佛法在生活中有用吗?如他们所说,它能使你在喝茶的时候单纯地喝茶吗?”
“它对我的迷你高尔夫有用。”
“真的?那你很精通喽?”
“这个精通是什么?”仁波切转向我。
“玩得好,”我说,“有天赋。”
“你是个发烧友吗?”马修继续逼问。我感觉他无法自控。
“宝贝,这些不是他能理解的词,你看得出来的。”
“我以为他能凭直觉知道呢。”马修说。
听到那句话,我忍不住说道:“他说11门语言。”
马修惊讶地把头往后一仰,是真的还是假装的,我看不出来。“真的啊。那就说点什么吧,意大利语,俄语,或者希腊语。还是你那11门语言都是我们没人能懂的?”
仁波切看了他许久,直到四周的沉默变得尴尬,然后他说:“友好是我知道的一种语言。”他友好地说出那个句子,就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马修可不那么看。“我不友好了吗?Mea culpa(我的错),他们用拉丁语这么说。原谅我,仁波切。我不是针对你,真的。只是我觉得整个佛教或者说几乎整个佛教哲学都明显很荒谬。如果虚无就是意义,又何苦呢?如果我们必须殚精竭虑、奋力挣扎,在这一世奔着抹杀自我、自身的目标去注视我们的思维过程,好吧,在我看来几乎不值得费心,尽管我怀疑你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