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
妇人(李瓶儿)道:“既有实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相两个姊妹,只相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西门庆说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他到是好性儿哩。”
——第十六回
李瓶儿风姿柔媚,赋性风流,且通体雪白(西门庆在瓶儿死后犹念念于此)。因出身于老公公府内,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且兼家道殷实,手里的稀罕之物,大多为西门庆闻所未闻。春宫画、西洋大珠子、蟒衣玉带、帽顶绦环,可谓应有尽有,至于金银财物和日用首饰衣裙,更是不计其数。其时髦的身份,与一般市井妇人不可同日而语。瓶儿在嫁入西门大院之后,老天也似乎颇看顾她,不久之后即产下官哥,所谓母以子贵,加之西门庆非同一般的宠爱,其地位之尊崇自不待言。
这样一位拥有如此雄厚之资源,且处处占得先机的人,可以说手里握有一把好牌,却终于被她打得稀烂,最后落得子丧人亡、含恨九泉的结局,让读者为之痛惜深叹。
盖金钱、美貌和地位,在天下将乱而未乱之末世,固然是立世之资本,但同时更是取祸之道。瓶儿之见识不及于此,动辄得咎、处处乖离而至死不悟,惜哉!
若从情感的冷热来看,瓶儿自是情热之人,而热中有冷。她一经西门庆勾引,便投怀送抱,且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兜底寄于西门庆一身。在自己丈夫还在狱中之时,李瓶儿就将家中财物细软连同房产,全部转移至西门庆之手。设若花子虚不死,瓶儿又将如何自处?子虚既死,她便一门心思盼望着嫁入西门庆家,其逼勒催促之急,几同怨妇,甚至说出“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这样的话。问题在于,就在“将嫁而未嫁”这个节骨眼上,西门庆遭遇重大变故,李瓶儿趁着西门庆为脱祸而狼奔豕突、无暇他顾之时,竟然锐身嫁与“镴枪头”庸医蒋竹山,让包括西门庆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所谓情热之人,一疏即歇也。
但瓶儿性格中也有深冷的一面。比如说,西门庆在花子虚出狱之后,碍于十兄弟的名分,要从瓶儿转移过来的数千两财产中拿出几百两给花子虚买房子,被李瓶儿一口回绝。说起来,李瓶儿整治花子虚的手段,堪比潘金莲药鸩武大郎。
若论见识的愚智和深浅,瓶儿当是识浅之人,而浅中有深。引文中李瓶儿与西门庆的一段对话,是在李瓶儿嫁入西门庆家之前,对西门庆众妻妾的一番评论。她对毒如蛇蝎、人人避之犹恐不及的五娘潘金莲,竟然评价最高,故而要求西门庆将自己安排在潘金莲的近处居住,不由得让读者为她捏把汗。李瓶儿对孟玉楼的评价次之,且认为潘金莲与孟玉楼仿佛一母所生、情同姐妹,同样是荒谬绝伦。而对于吃斋念佛、待人处世还算公平的“潜在盟友”吴月娘,瓶儿论断尤恶。或许是瓶儿在入嫁之初,想当然地将家主婆大娘子视为主要劲敌所致。
这段对话,作者全用反笔,活脱脱地写出了李瓶儿生性浅陋、识人不明、断事愚妄的一面。对于李瓶儿的这番议论,西门庆心里作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答话也颇值得玩味。他纠正了李瓶儿对吴月娘的错误看法,却将潘金莲轻轻放过,一字不提。这是典型的“春秋笔法”。西门庆的话中颇有弦外之音,一个“倒”字,包含着多少未尽的余韵,惜乎瓶儿不察。
但李瓶儿也有深心周虑的一面,可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她在临终前对吴月娘所说的那番话,虽属旁敲侧击,但用心险仄。可以说此言一出,已决定了潘金莲陈尸街头的命运。
若论临事的刚柔,瓶儿则一味用柔,绝无半点刚强。这固然是她温柔的性格所致,但也和她见识之短浅有很大的关系。瓶儿既入西门之家,亦渐渐发现潘氏之毒,自不在话下。她所采取的对策,是一味地退缩、忍让——用衣饰钗环一类的“宝物”结之以利,不成;怂恿西门庆去潘氏之屋歇宿,以遂其欲,又不成;每遇潘氏挑衅邀战,则处处低眉顺眼以示弱,以熄其焰,更不成。瓶儿能采取这种谦让忍辱之术,所殷殷寄望于日后翻身的靠山,惟有一官哥而已。至官哥被害,自己也重病在床、奄奄待毙之时,她竟然还想最后一次扮演“好人”的角色——强作笑脸,劝西门庆去潘金莲屋里睡,以显示自己的大度,可以说是柔弱忍让的惯性使然吧。
西门庆走后,瓶儿环顾四周,官哥已不在。冷月在天,满室萧然。瓶儿所能做的,只有任凭眼泪扑簌簌地掉落,长吁一口气而已。吾览《金瓶梅》至此,几有不忍卒读者,正是:
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与《金瓶梅》作者处于同一时代的洪应明,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宜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金瓶梅》之世,当属叔季之世也。当此万事颓唐之衰世,一味用圆的后果,可于瓶儿身上见之。
瓶儿死后,她留下来的皮袄子,很快就穿到了潘金莲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