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御史祭灵
蔡御史道:“可伤!可伤!”即唤家人上来,取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四罐蜜饯,说道:“这些微礼,权作奠仪罢。”又拿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来,“这个是我向日曾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终始之交。”
——第八十回
蔡御史蔡蕴前来拜访,可他并不知道西门庆已死。他在两淮巡盐任上差满回京,路过清河,糊里糊涂,一头撞了进来。此人在《金瓶梅》中着墨不多,前后露面也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第三十六回。蔡蕴新中了状元,荣归故里。途经清河时,拿着翟谦的书信,到西门庆这里来借钱。当时的蔡蕴还是一个刚中状元的读书人,路费缺少,囊中羞涩,西门庆即送他“金段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这里的金缎等礼物,当然是奉送,而一百两白银,可以说是送,也可以说是借。两人都用客气话来敷衍。按西门庆的说法,是“少助一茶之需”;蔡御史的态度是:“倘得寸进,自当图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西门庆送出去的这一百两,从未指望对方偿还。西门庆临死之前,向陈敬济报账,并未提及蔡御史的这笔借款,就是明证。
然而,到了第四十九回,蔡御史新点了两淮巡盐,再次在西门庆家中留宿,却只字未提还款的事。西门庆又送他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另外还安排了两个女孩儿夜晚陪侍。那时的蔡御史在京中任文职,而明代的官俸又极低,他大概还没有能力还款。董娇儿陪他睡了一个晚上,他只给了一两银子,居然还用红纸大包封着,董娇儿拿着这些钱却不肯走,最后还得西门庆给她补上嫖宿之资。
不过这次蔡御史在返京述职途中路过清河,已然是今非昔比了。此人以两淮巡盐的身份,在温柔富贵乡扬州已待多时,不说别的,单单是“派盐之利”与贪贿所得,肯定不会少。而看他赠送给西门庆的礼物清单中,除了两匹杭绢外,其余的都是些袜子、零食、蜜饯之类,与西门庆此前两番送他的厚贶相比,连个零头都还算不上,可见此人之吝啬(大概是出身贫寒的缘故吧),并未稍改。另外,既然蔡御史自己提出来要归还当年的借款,当初的一百两白银,居然是折半还之,只有区区五十两。蔡御史知道,假如西门庆还活着,以西门庆的慷慨大度和喜好结交朋友的秉性,就算他想还款,西门庆也绝不会收,只是多说几句漂亮话罢了。问题是,现在西门庆死了。那一百两银子的旧账,该怎么办呢?他若全款奉还,贪财如命且正为以后的生计焦虑不已的吴月娘,岂有不收之理?蔡御史虽然是折半相还,但从“以全终始之交”这几个字来看,仿佛只还一半,他与西门庆的借款关系已然两清。文中依稀透出些讽喻之意。
不过细辨文意,蔡御史拿出五十两银子来,很有可能是出于见到老友突然亡故,心中悱恻不忍,一时激动而做出的临时决定。他的这一突然举动引来了绣像本批评者和张竹坡的交口称赞,就不难理解了。我想他们的意思并不是说,蔡御史这个人品格有多么高尚,行为有多么慷慨,对朋友多么重情讲义,而是与西门庆死后众叛亲离、落井下石的诸多丑陋面目相比,蔡御史还能如此作为,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人情到了这个地步,真是让人不免伤感。
《金瓶梅》由西门庆之死,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前文总是热场,而热中皆冷;后一部分皆为冷景,而冷中有热。这是《金瓶梅》情节上的一大安排。此回的蔡御史不忘旧情,后来的春梅眷顾月娘、王杏庵义助陈敬济,皆属此列。
我们再来看看可怜的吴月娘对蔡御史还款一事的反应。月娘得了五十两银子这笔意外之财,“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戚”。五十两白银,在西门庆死后,已属不小的数目,月娘没有理由不高兴。而目睹蔡御史这等官员来到,家中竟然找不出个正经人来相陪,最后还让人家空手而去,月娘忽然想起当初西门庆在时纸醉金迷、歌乐喧天的盛景,不能不悲从中来,涕泪交流。
西门庆刚死不久,月娘对于冷落萧索的家庭境况,还没有多少心理准备,对于冷冷清清的寡妇角色,还没能坦然接受与适应,故而还时有今昔之慨。殊不知,随着李娇儿重归丽院,更大的变故与衰败已在酝酿之中。一个活脱脱的“散”字,已经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