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0年9月3日
凌晨4:16
我在哪儿?
出什么事了?
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并试着动一动,可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就连手和手指都纹丝不动。
终于,我努力睁开双眼。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沙子,又疼又痒。我的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连一个小小的吞咽动作都无法做到。
周围一片黑暗。
我的身旁似乎有人,或是什么东西,因为我能听到锤子落在金属上的敲击声,背部也能感觉到振动,而且那振动一直传到我的牙齿间,震得我头疼。
四周,空气中、身体旁边、身体里面,似乎到处都是金属摩擦和扭曲变形所发出的嘎吱声。
嘭!
嘎吱嘎吱!
疼痛刹那间涌了过来。
剧烈的、压倒一切的疼痛。当我意识到它、感觉到它时,其他的一切瞬间都不复存在了。
疼痛唤醒了我:令人生不如死的头痛,胳膊上还传来难以忍受的阵痛。我身上某个地方肯定有骨头断掉了。我试着移动身体,却一下子疼得昏了过去。再度醒来时,我又试着移动。我吃力地喘着气,肺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能闻到血的腥味,我自己的血,并感觉到它沿着我的脖子向下流淌。
救命。
我想呼叫,可是黑暗吞噬了我微弱的意图。
睁开眼睛!
我听到一个声音命令道,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我不是孤立无援。
睁开眼睛!
可我睁不开。我根本无能为力。
她还活着。
那个声音喊了起来。
躺着别动。
黑暗在我周围不断变化,疼痛爆炸般袭来。耳边响起尖锐的噪声,像电锯锯在雪松上,又像小孩子在厉声尖叫。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却有一些小光点像萤火虫一样闪烁飞舞。这情景让我倍感难过,且疲惫不堪。
1,2,3,起!
我感觉自己被几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使劲拖拽了几下,而后又抬起。我疼得尖叫起来,但这叫声立刻又被我吞了下去,或许那只是我在脑子里臆想出的声音?
我这是在哪儿?
我重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不由大叫了一声。
没事了。
我要死了。
这念头猝不及防地跳进脑海,攫住了我的肺,一时间我竟喘不过气来。
我要死了。
2010年9月3日
凌晨4:39
强尼·雷恩忽然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对劲。他直挺挺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可周围并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他正在班布里奇岛寓所的办公室里。和平常一样,他又是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作为一个在家里办公的单身父亲,这简直成了他难以打破的诅咒。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白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所以他只能熬夜加班。
他揉了揉困倦不堪的双眼。旁边的电脑显示屏上,一段视频停在了某个瞬间。画面中,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儿童坐在一块摇摇欲坠的霓虹招牌下,嘴里的烟头已经燃到了过滤嘴的边缘。强尼点了一下播放键。
屏幕上,这个名叫凯文,外号“卷毛”的小男孩儿开始说起了他的父母。
“他们才不关心呢。”孩子耸了耸肩说。
“你怎么知道呢?”画面外的强尼问道。
镜头捕捉到了卷毛的目光,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痛苦和怒气冲冲的挑战。
“看我现在的样子不就知道了?”他对着镜头说。
这一段视频强尼已经看了不下一百遍。他和卷毛也在数个场合交谈过几次,但他至今仍不清楚这孩子来自哪里,在何处落脚,夜里是否有人会望着漆黑的天幕,担心他的冷暖,为他牵肠挂肚而难以入眠。
强尼很了解为人父母的种种担忧,知道一个孩子多么容易在黑暗中消失不见。所以他才会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制作这部关于流浪儿童的纪录片。也许只要他看得更仔细一些,打听得更详细一些,最终就会找到她。
他盯着屏幕上的画面。拍摄这段视频的那天夜里,因为下雨,街上的流浪儿童并不多。可尽管如此,每当他在画面背景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总会立刻戴上眼镜,眯着眼凝视半天,心里想着:那会不会是玛拉呢?
在制作这部纪录片的整个过程中,他如此研究了无数个背影,可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女儿。玛拉自从离家出走之后就音信全无,他现在甚至不知道女儿是否还在西雅图。
他关掉楼上办公室里的灯,来到昏暗寂静的走廊。左边的墙上挂着几十张黑框白底的家庭照片。他经常在这里停留,随着那些照片的足迹,在过去的美好时光中流连忘返。有时他会久久伫立在妻子的照片前,沉迷于她温暖的笑容中,那笑容曾经照亮了他的世界。
然而今晚,他径直走了过去。
在儿子们的房间前,他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门。他现在经常这么做,每天夜里悄悄查看他那对11岁的双胞胎儿子,就像强迫症。人一旦意识到生命何其短暂,而生活又何其艰辛,便会不由自主地对身边的亲人萌生出强烈的保护欲望。此刻,孩子们在房间里睡得正香。
他缓缓松了口气,甚至没注意自己何时屏住了呼吸。随后他继续向前走,接下来是玛拉的房间,她的房门紧闭着。强尼没有停留,打开这个房间的门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玛拉离开时的样子,每看一眼,他都心如刀绞。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随手关上门。房间里乱七八糟的,遍地是衣物、纸张以及随手丢下的尚未看完的书。按照他的意思,稍微清闲时,他任意拾起一本就可以接着读下去。
他一边走向卫生间,一边脱掉衬衣顺手丢进洗衣篮。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他端详着自己的模样。有时候,他会自鸣得意地想,自己看起来并不像55岁的人;而有些时候,比如此刻,他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惊叫:“我怎么都老成这般模样了?”
他看起来哀伤极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且又长又乱,显然早就错过了修剪的时间。他总是忘记理发。他叹口气,拧开淋浴开关,站到喷头下面,任由近乎滚烫的水从头顶倾泻而下,仿佛那能冲掉他郁积在心中的烦恼与惆怅。然而洗完澡,他又精神焕发地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了。用不着尝试睡觉,至少现在不必。他用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从橱柜底找了件旧的涅槃T恤和一条破牛仔裤穿上。正当他开门要到走廊上去时,电话响了。
是固定电话。
他蹙了下眉。都2010年啦,手机时代,打固定电话的人已经不多,而知道他家电话号码的人则更是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