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不会穿成这样就过去吧?”

星期三晚上,玛拉刚走进客厅,塔莉就这样问道。

她穿了一条破旧的低腰喇叭牛仔裤,一件大号的灰色运动衫。

“啊?不就是悲伤治疗嘛。”玛拉说,“老实说,能进这种小组的人,穿什么衣服有谁会在乎?”

“你自从回到这里一直穿的跟个捡破烂的一样。难道你就不想给别人留个好印象?”

“一群问题少年,有什么好印象可留的?”

塔莉起身走到玛拉面前。她缓缓抬起胳膊,手掌轻轻摸了摸玛拉的脸颊,“我身上有不少非常好的人格特质。我承认我也有一些不足之处,就像衣服上的破洞一样,但大体上我这个人还算不错。我看人从来不会只看表面,哪怕这个人在做坏事,我看重的是一个人长期的行为。我知道做人有多难。问题是我爱你,而我不是你的爸爸或妈妈。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那一套不适合我。我的任务是在你允许的时候把你妈妈的故事讲给你听,并无条件地爱你。我本该履行你妈妈的职责细心规劝你、开导你,不过那要等我领悟这一切之后,因为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你妈妈会怎么说、怎么做。平时我总是琢磨不透,但今天我好像顿悟了。”她慈祥地笑了笑,“孩子,你这是在掩饰。你想把自己藏在肮脏的头发和宽松的衣服后面。但我看出来了,孩子,是时候回到我们中间了。”

塔莉没有给玛拉回答的时间,而是拉起玛拉的手穿过走廊和主卧,径直来到她宽敞的衣帽间里(这里原先也是一个卧房,所以才会那么宽敞)。她挑了一件白色的V领修身衬衣,领子上还绣着好看的花边。

“你穿这个。”

“谁会管我穿什么啊?”

塔莉没有理会她的托词,把衬衣从衣架上取了下来,“可怜,当初我以为穿这件衣服有点显胖,结果现在连扣子都扣不上了。给,就在这儿换上吧。”

玛拉气呼呼地一把接过衬衣进了洗手间。她不想让塔莉看到她的伤疤。知道她有自残的行为是一回事,倘若看到那一条条白色的疤痕就是另一回事了。衬衣白色的面料很是唬人,看上去仿佛是透明的,但实际上里面还有一层肉色的衬里。换上衣服,玛拉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衣服特别合身,使她的身材显得更加苗条,看上去甚至有些弱不禁风;而牛仔裤则包裹着她微微翘起的臀部。走回卧室时,她有种很奇怪的紧张感。塔莉说得没错:玛拉一直在掩饰,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塔莉面前。

塔莉扯掉玛拉头发上的皮筋,让一头乌黑的长发自然垂下,“真漂亮。小组里的男孩子们会为你发疯的。相信我。”

“谢谢。”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们才不在乎那些问题男孩儿怎么想呢。”

“我也是个问题女孩儿啊,”玛拉轻声说,“是个神经病。”

“你只是伤心过度,不是神经病。好啦,该出发了。”

玛拉随塔莉走出公寓,来到楼下大厅。随后她们一起沿着第一大街走向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地带,先锋广场。在一栋低矮的砖石结构的建筑前,塔莉停下了脚步。这栋楼房从表面看并没有特别之处,但它的历史却可以追溯到1889年西雅图大火之前。

“要我陪你一块儿进去吗?”塔莉问。

“天啊,当然不要。那个涂眼线的家伙已经把我看成是郊区来的[1]了,说我干什么都得人陪着。”

“等候室里的那个小伙子?长得跟剪刀手爱德华似的,我干吗要在乎他怎么看?”

“我只是说那样很尴尬,我都已经18岁了。”

“哦,我懂了。说不定他还真是化了妆的约翰尼·德普[2]呢。”塔莉转身面对玛拉,“你知道回去的路吧?沿第一大街往回走八个街区。咱们的门房名叫斯坦利。”

玛拉点头表示全都记住了。她的妈妈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在黄昏之后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

整了整肩上的真皮皮包带子,玛拉大步走开。她面前的这栋楼房和先锋广场早期许多砖石结构的建筑十分相似。建筑内部光线暗淡,走廊狭窄且没有窗户。头顶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灯泡,投下冷清的光。门厅里竖着一大块木板,上面乱七八糟地贴满了各种广告和启事,有通知酗酒者聚会的、有寻狗的、有卖车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玛拉顺着楼梯往下走,来到一个散发着阵阵霉臭味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门关着,门上用大头针钉了一张提示通告,上面写着:青少年悲伤化解互助小组。玛拉停在门前,心中纠结万千,差一点就转身回去了。这样的小组,鬼才愿意参加呢。

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下室格外宽敞,日光灯照得这里如同白昼。房间一头是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放着咖啡壶和杯子,还有几个装着各色点心的托盘,看上去就像中学里的糕点售卖会。房间中央,好几把铁架椅子围成一个大圆圈,每把椅子旁边都准备了一盒纸巾。

好极了。

已经有四把椅子上坐了人。玛拉透过头发的缝隙,看着别的……病人?参与者?疯子?有一个块头很大的女孩子,皮肤上疙疙瘩瘩,头发油乎乎的,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拇指指甲,她那样子就像一只试图打开牡蛎壳的水獭。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极瘦、极单薄的女孩儿,或许只要一侧身就能从门缝里挤过去。她脑袋的一侧有块斑秃。接下来紧挨着的是一个全身黑衣、红头发、脸上挂满穿环的女孩儿。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且似乎故意要和旁边那个戴着角质框眼镜一心玩手机的胖乎乎的男孩子拉开距离。

布鲁姆医生也坐在圈子里,她穿着得体的深蓝色裤子,灰色高领毛衣,像瑞士一样严守中立。布鲁姆医生锐利的眼神告诉她,塔莉让她换衣服是对的。

“我们都很高兴你能来,玛拉,大家说是不是啊?”布鲁姆医生说。

有的人耸耸肩,不过大部分连头都懒得抬起。

玛拉选了胖女孩儿旁边的位置。她屁股还没有落座,门吱呀一声开了,帕克斯顿走了进来。同上次一样,他仍是一身哥特风格,黑牛仔裤,松绑的皮靴,还有一件很不合身的黑色T恤。字样文身像蛇一样沿着他的锁骨一直爬到脖子里。玛拉迅速将目光移到了一边。

他坐在玛拉对面,挨着那个红头发的女生。

玛拉数了五十个数才抬头看他一眼。

他的双眼注视着她,脸上带着男人欣赏美女时那种复杂暧昧的微笑。玛拉翻了个白眼,又看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