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之魂在舞蹈

直到第二天的早晨,这个小村庄才云开雾散,露出晴天艳阳。雪开始融化,从弯曲的树枝上成块地落下。整整一天,雪下的地面都传来淙淙的流水声。晚上,一轮满月从山脊后面升起,明亮的月光将清晰的树影投在雪地上。这个爽朗的夜晚似乎不是白昼的对立面,而是它衍生的变体,它的替代。

艾达和英曼双双躺在被子下面闲聊,火焰低矮,蓬门半掩,一片梯形的清冷月光投射在他们的床上。他们花费了许多时光为自己制订着计划。月光移过了地板,它的角度在悄然变换。后来,英曼将门关上,往炉中添加柴火。这个计划尽管颇费工夫,但它非常简单且绝非为他们所独有。在那个时代,有许多对情侣都如出一辙,即为总共只有三条路可选,每条都凶险叵测。

他们所遵循的逻辑极为简单。这场战争必输无疑,且不会持续多少个月。等春季到来,它既有结束的可能,也有没结束的可能。但无论怎样,它都不可能持续到夏末。所以,他们有如下选择:英曼可以归队,鉴于兵力如此短缺,他们将会张开双臂欢迎他并立即将他派回彼得斯堡泥泞的战壕中,在那里,他可以缩着头盼望战争早日结束;或者,他可以留下来作为逃兵藏身于大山或布莱克谷,像熊、狼和美洲豹一样被猎捕;再或者,他可以向北越过大山将自己交到联邦军队——那些四年来一直都在朝他开枪的杂种们——手中。他们将会让他在效忠宣誓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就可以等待战争结束再回家。

他们试图设计出其他方案,但那只是在浪费想像力。英曼给艾达讲了维西的得克萨斯梦,它的荒蛮、自由和机会。他们可以再弄来一匹马,一套露营设备,起程向西进发。如果得克萨斯过于荒凉,那里还有科罗拉多地区,怀俄明,还有广大的哥伦比亚河流域。但那儿也有战争。如果有钱,他们可以远渡重洋到一个遥远的阳光国度——西班牙或意大利。但他们没有钱,而且路上还有封锁。实在万不得己,他们可以绝食数日,然后等待光明石的大门敞开,把他们迎接到和平乐土。

最后,他们不得不为形势所迫。原先那三个残酷的方案是战争所容许的仅有选择。英曼拒绝了第一个方案。而艾达否决了第二个,依她判断,这是最危险的一个。所以,没有了其他选择,他们只好敲定了第三个。翻过蓝岭,取道偏僻野径,不停地走上三四天,然后他就会穿过州界。举起手,低下头,说自己被打败了。向他们不惜一切与之作战的星条旗致敬。从敌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与各种宗教的教义相悖的是,打人的人通常比挨打的人感觉要好,无论谁是错误的一方。

——但这也常被传教士和老太太们所信奉,艾达对他说道。受折磨会引起同情心。他们是对的,确实可以,但它也会造成怨恨。一定程度上这不失是一个选择。

最终拿他们发誓相约,一定要在数月后回家。他们将以那儿作为新生活的起点,奔向战争结束后未可预知的世界,努力来实现他们在前两个晚上所详细描述的未来图景。

第四天,乡村空地上成片的棕色落叶和黑色的土地开始露了出来,一群五子雀和山雀飞来,在暴露出来的土地上觅食。那天,斯特布罗德能够自行坐起并说一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话了,诚如鲁比所言,即使在他健康状况最佳的时刻也是如此。他的伤口干净且没有任何异味,露出了即将愈合的迹象。他也能够吃固体食物了,尽管他们只有剩下来的一点玉米粉和五只鲁比打下来并清除了内脏、剥了皮的松鼠。她把它们穿在树枝上连头在栗木炭上烤熟。那天晚上,鲁比、斯特布罗德和英曼像啃玉米棒似的吃着松鼠肉。艾达坐在那儿端详了一会儿她的那份。松鼠龇出的门牙又黄又长。她不习惯吃牙仍留在上面的东西。斯特布罗德看着她说道:那个头一拧就会下来,如果是那个头使你不安的话。

第五天的黎明,雪大半已经融化。铁杉树下的积雪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针叶,椅皮被融化的雪水浸出了一道道黑色的湿痕。两个晴天之后,高空的白云被吹了过来,而斯特布罗德宣布,他已准备好上路了。

——回家要六个小时,鲁比说道,最多七个小时。要把道路难走和偶尔停下来休息所耗费的时间算进去。

艾达要他们一起结伴同行,但英曼不同意。

——这些树林有时感觉起来十分空旷,而有时又非常拥挤。你们两个随便去哪儿都不会受到阻挠。他们要找的是我们,他说道,用拇指朝斯特布罗德比画了一下。没必要使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

除了让鲁比和艾达先走,他不赞成任何别的方案。他随后会同骑着马的斯特布罗德一起赶过来。他们要在树林中等到天黑再走。如果第二天早晨天气看上去会好转的话,他就动身去投降。他们将把斯特布罗德藏在家中,如果到他痊愈的时候战争还未结束,他们就让他翻过山去找英曼。

斯特布罗德不置可否,但鲁比认为英曼的话有些道理,所以他们就这样决定了。女人们徒步出发了,英曼站在那里看着她们爬上了山坡。当艾达消失在树林之中时,世界上最充实的那部分似乎也同艾达一起离去了。他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空虚寂寞得太久了,是她充实了他,所以,他相信自己被拿走的一切都是出于一个目的:为更好的东西腾出更多的空间。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斯特布罗德扶上马跟着出发了。骑在马上的斯特布罗德时而下巴在胸前直点,时而扬起头,双目放光。他们经过了那个圆形池塘,上面已经全部结冰,冰上没有野鸭的踪迹,甚至连尸体也不见。它或是溺死并沉入满是泥浆的池底,或是飞走了。尽管英曼想像出它扑打着翅腾挣扎着飞向天空,但并没有看到冻在野鸭那紧绷的黄色脚蹼上的冰块被抖落下来的碎片。

当他们走到那个岔路口时,斯特布罗德看着那棵大白杨以及被子弹削去树皮后露出来的明亮的白茬。这棵狗娘养的大树。他骂道。

他们经过了庞格的坟墓,坟墓位于北面山坡的背阴处,覆盖在上面的积雪几乎埋到了艾达捆扎的那个洋槐十字架的交叉处。英曼朝那里指了一下,斯特布罗德瞧了一眼。他说庞格在山洞中爬过来靠在他的背上睡觉。这个男孩除了温暖和音乐,别无他求。然后,斯特布罗德说道,如果上帝开始按照缺点的多少杀死地球上的所有人,那这个男孩应该排在这个队伍的后面。

头上灰云悬浮,脚下小径崎岖。又走了几英里,他们来到了一处布满月桂灌木的小径,这些月桂树冠像穹庐一样笼罩在小径上。地上长满了茂密的加莱克斯草,茶色的草叶熠熠闪光。月桂树叶因寒冷而蜷成了一卷。他们走出树阴来到了一小片空地,刚要继续前行,便听到了背后的声音。一转身,他发现一些骑兵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堵住了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