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
奥米-阿拉河是条可怕的河。
阿库雷的居民早就把它抛到了脑后,就像儿女遗弃了母亲。先民们当年可是仰仗它捕鱼维生,汲取清洁的饮用水。它蜿蜒流过阿库雷,将其揽在怀中。如同许多类似的非洲河流,奥米-阿拉河一度被人奉为神祇。人们为它建起庙宇,乞求住在河中的莱莫亚、奥沙、美人鱼或是其他精怪神灵,为他们说情、指点迷津。欧洲殖民者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他们带来了《圣经》,抢走了奥米-阿拉河的信徒。后来,原住民们大多改信基督教,开始把奥米-阿拉河视作邪恶之地。摇篮被玷污了。
大河滋生了无数黑暗的谣言。有一则谣言声称,有人在河岸举行各种偶像崇拜仪式。证据就是散落在河面及两岸的尸体、动物残躯和其他祭品。一九九五年年初,有人在河里发现了一具重要部位惨遭肢解的女尸。市议会因此宣布,在晚六点到早六点之间,任何人不得靠近河边。大河被遗弃了。年复一年,丑闻不断叠加,大河的名声越来越坏,人们只要提到它就带着鄙视。雪上加霜的是,我国一个臭名昭著的教派就驻扎在河边。这个教派被称为天国教(Celestial Church),或者白衣教。它的教徒崇拜水中精灵,不着鞋履。我们都知道,父母要是发现我们去河边,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我们。但我们压根儿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们的邻居,一个头顶装油炸花生仁的托盘、在城里走街串巷叫卖的女小贩,在通往河边的小径上截住了我们,并且告诉了母亲。那是二月底,我们已经钓了将近六个月的鱼。就在那一天,所罗门钓到了一条大鱼。大鱼拼命扭动身体,想摆脱滴水的鱼钩。我们全都跳了起来,齐声唱起所罗门发明的渔人之歌。我们总在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唱它,比如说鱼儿垂死挣扎的时刻。
这首歌改编自一首有名的小曲。阿库雷当时最有名的肥皂剧叫《终极力量》,里面的主人公伊沙乌鲁牧师的妻子因为与人通奸被驱逐出教会,后来又被召回。重返教会时,她唱了这首小曲。虽说是所罗门最早想到了这个主意,但我们所有人几乎都参与了歌词的改编。例如,在波贾的建议下,我们把“我们抓到了你”改成了“渔人们抓到了你”。她在歌中赞颂上帝赐予她力量,帮她抵制撒旦的诱惑,我们则炫耀自己牢牢抓住上钩的鱼儿,不让它逃脱。因为这首歌很带劲,我们有时在家或在学校也会哼唱。
跳吧,尽情地跳,
挣扎吧,尽管挣扎。
我们抓到了你。
你逃不掉了。
我们是不是抓到了你?
你怎么也逃不掉了。
我们,渔人们,抓到了你。
我们,渔人们,
抓到了你。你逃不掉了!
所罗门钓到大鱼的那天晚上,我们的歌声如此嘹亮,结果引来了一位天国教的祭司。他光脚走路,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我们去河边的时候,发现了这座天国教的教堂,立马把它圈进了我们的冒险目标。教堂的主殿不大,蓝漆剥落,桃花心木的窗子大开着。我们就从那儿偷看,还模仿教徒们的癫狂举止和舞姿。只有伊肯纳认为这是对一个宗教团体的神圣仪式的不敬。那位年迈的祭司走过来的时候,我离小路最近,也最先看到他。站在河对面的波贾一看到他,赶快扔下钓竿,攀上河岸。我们钓鱼的河段被两岸茂盛的灌木丛遮挡着,街上的行人根本看不见。只有走到相邻那条街,穿过灌木丛里一条踩出来的小径,才能看到水面。那老人就走在这条小径上。走近后,他在我们徒手挖出来的浅坑里发现了两个饮料罐,饮料罐周围蚊蝇嗡嗡,于是停下脚步,弯腰端详,然后一边摇头一边移开视线。
“这是什么?”他说的是约鲁巴语,但口音比较奇特,“你们为什么像酒鬼一样吵闹?你们难道不知道对面有神的殿堂吗?”他指向教堂,身体朝着小径,“你们难道不敬神吗?嗯?”
以往的教养告诉我们,即使有充分的理由,也不能在大人指责我们的时候回嘴。于是,所罗门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了歉。
“对不起,老人家。”他一边说话一边搓手,“我们会克制,不会大声嚷嚷了。”
“你们在这样的水里钓什么?”老人不睬所罗门,而是指着颜色转为暗灰的河水抛出下一个问题,“蝌蚪、胡瓜鱼,还是别的?你们为什么不回家?”他的眼睛一眨一眨,把我们都审视了一遍。伊巴夫想笑,最终忍住了,但伊肯纳还是低声呵斥他“傻瓜”。太晚了。
“你以为这很好笑?”老人瞪着伊巴夫,“好吧,我为你们的父母伤心。我敢肯定,他们不知道你们来了这里。要是他们发现了,一定会很难过。难道你们没听说政府下令不许人来这儿吗?哦,这一代的小孩子怎么了!”他面带惊讶,又把我们扫视了一遍,然后说:“不管你们走不走,别再那么大声了。听见了吗?”
这位祭司长叹一声,摇着头转身离去。我们笑成了一团。他白袍飘飘,却又瘦骨嶙峋,像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太好笑了。他看似可怕,却连鱼和蝌蚪都怕(因为他盯着鱼看的时候满眼恐惧),太好笑了。他满嘴臭气(虽然我们站得离他太远,根本没闻到),太好笑了。
“这人就像传说中的女疯子伊娅·奥洛德。”卡约德说。他手里那个马口铁罐头盒有点儿倾斜,他用手捂着罐口,不让里面的鱼和蝌蚪漏出来。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流鼻涕,听任那乳白的分泌物挂在鼻孔下面。“那女人整天在城里跳舞——大多数时候跳的是马科萨舞。前几天,她被赶出了奥亚-奥巴的露天大市场,听说是因为她蹲在市场中心当众拉屎,就在一个肉摊旁边。”
我们都笑了。波贾笑得发抖,最后双手扶膝,气喘吁吁,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然后我们才注意到,在靠近对岸的水里,枯萎的埃桑草俯向河面的地方,从那位祭司打断我们后就没再出声的伊肯纳站了起来。我们看着他解开湿短裤的扣子,脱下滴水的钓鱼服,开始擦干身体。
“艾克,你干啥呢?”所罗门说。
“我要回家了,”伊肯纳一句话就打发了他,似乎等人问这个问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想回家学习去。我是学生,不是渔人。”
“现在?”所罗门问,“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我们还——”
所罗门没把话说完;他明白过来了。之前一个星期,伊肯纳就开始对钓鱼不感兴趣了。当天也是,我们好说歹说才把他拉到河边来。所以等他说出“我想回家学习去。我是学生,不是渔人”时,我们谁都不再质疑。波贾、奥班比和我从来不做伊肯纳不赞成的事,所以我们别无选择,也开始换衣服准备回家。奥班比把钓竿包在我们从母亲的旧箱子里偷来的破旧裹身衣里。我捡起地上的罐头盒和塑料袋,里面剩下的虫子蠕动着,挣扎着,正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