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暴雨(第5/6页)

“我不喜欢这所大学,”他说。“我不喜欢那些规矩,我也不同意其他同学的观点。而且我不喜欢中国的规则。”

“也许事情在未来会不同的,”我说。“而且我想在北京和上海,事情已经有点不同了。”

“在中国,什么事情都变得太慢了,”他说。“我希望能够活在一个像美国那么自由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没说。“很多人都认为中国变得很快,”我说。“几年后,你会发现它会变得很不一样。我一个星期前读到了一些文章。”我捡起一本杂志来,那上面有一篇文章,说政府可能在不久的未来,重估天安门事件。那不算什么,但我除此以外,没什么可拿给丽贝卡的。

“你或许会觉得这有点意思,”我说,把杂志递给他。他接过,谢了我,然后又直直盯住我的眼睛。

“你喜欢在中国的生活么?”他问。

“是”我答。“也许我没有你碰到的那些问题。有时我不喜欢这里的政治体系,但它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这里有许多东西是我喜欢的。”

“如果我是你,”他说,“我一点也不会喜欢这里。我会呆在美国。”

那些就是他要说的。他站起来,点头告别,离开了。出去的时候,他关了门。

我在那儿独自坐了一会儿,想着他的话。他是唯一一个近似于异见者的学生,而我想起了来涪陵之前对这种人士的想象。我总把他们想象成高贵的角色——充满魅力,智慧,有远见,勇敢。也许在1989年时,情形的确如此,也许在大点的城市里,也依然是这样;但在涪陵这里,事情非常不同。我最好的学生们——索迪,林达,阿姆斯特朗,阿曼;那些是有魅力的,聪明的,有远见的,勇敢的——那些很早就被共产党收编的人。如果你有才能的话,就得按规矩玩;成为党员对你的事业是有利的,在任何情形下,所有的学生似乎都认为,以那种教给他们的狭隘的方式爱国,是好的。我曾经想过的那些异见人士的形象,在涪陵找不到实体。

我所有的,只是丽贝卡——他是唯一的一个,而他是个失败者。他是一个糟糕的学生,而他在社交上也很笨拙。他没有朋友。他有一个女孩的名字。这些特点聚合起来,令他不同,而在他的苦楚里,他的想法无疑将令他更远离党的路线。如果在中国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大的改变,很难想象它会来自像丽贝卡这样的人,或者,从我任何一个学生中而来。我再次意识到,任何重要的发展,将会首先发生在北京或者上海,然后,在某个时间点上,他们会在涪陵这样的地方掀起波澜,就像从前那样。

丽贝卡再也没有开放地谈论那个话题,但有几次我给他杂志,而他总是谢了我。在期末考试中,我给他的分高于我该给的。部分是因为我欣赏他的勇敢,但主要只是为他而感到遗憾。[3]

在六月的中旬,鼻窦的感染发展到了我的右耳,穿破了耳膜。事情发生得很快——一个下午我开始感觉到耳朵里的压力,到了晚饭时,就变得痛起来,马上就不可忍受了。我的右半边脑袋都因疼痛而抽搐,然而没有办法,只有等待那压力突破我的耳膜。

无法睡觉,而痛楚又太强烈,无法用阅读来分神。止痛药一点用也没有;最后,我只能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电视上有一个音乐节目,结合上了舞台表演,我看了一阵;之后是另一个秀,小朋友们上了很浓的妆,照例跳舞翻跟头。电视上总有那样的节目——中国人对小孩喜欢得不得了;几乎一天里的每一个小时,你都能找到个频道,有一群那样的小孩在台上又跳又笑。

待到夜深,只有一个频道了,为了准备香港的回归,放了一部关于鸦片战争的片子。我耳朵里的疼痛变得更强烈了。在我的苦痛中,我密切观看着电影,在纸上记下一些摘录,有意识地把事情变得更糟。那片子有英语的字幕,让我较容易从对白中做摘录:“这些外国人真贪婪”;“这些条约不单是屈辱的,而且也是不平等的”;“但是外国人有邪恶的计划”;“外国人入侵,只是为了利益”;“外国人的欲望永不满足”;“老实说,我们可以哄一哄外国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那么傲慢?”

那些外国人是英国人,到了影片的结尾,他们洗劫了圆明园。片子中有一次拍卖会,一个相貌丑恶的红胡子英国人举起一卷画,说道,“这是中国最古老的画。”他要价一镑,但没人响应。在拍卖会后,他们把宫殿烧为焦土。

影片在凌晨一点后结束,其后电视上再无节目了。我出了门,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相比看鸦片战争的电影,走路的分神效果更好些。气温很完美,万籁俱寂,星光在白山坪的暗轮廓上闪动。我知道,这不是我在中国的生活体验的一个高点,不过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它是有所值的。

终于,在一个小时后,我入睡了。早晨醒来,我的耳膜破了,枕头上都是血。但我的脑袋不再疼痛,而我可以长途前往和平队在成都的总部——坐船要三个小时,巴士要四个小时。我去见了医务人员,他们帮我清洁了耳朵,让我休息了五天时间,坐在成都人民公园的茶室里。当我健康改善了,我回到涪陵,完成余下学期的工作。这事的主要后果是,有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右耳除了阵阵的铃铃响,什么也听不到。有一阵子,这种铃声很烦人,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比听那些喇叭声还是要好些。如果你半聋了,那么选择在涪陵还是要好过在其他地方。

在六月30,所有的课程因为香港回归而取消了。倒计时的标志被移到了校园路边的一个显眼位置上,红色的横幅从宿舍楼上挂出来。彩灯与灯笼妆点了教学楼的走廊。

我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亚当早些时候已经离开;我可在两天后走,在我给期末考试阅卷之后。

在下午四点,同学们涌入了教室看电视。有一些特殊的电视节目,一直播放到明天凌晨的两点,而给学生们的时间表则是连续看十个小时的节目。他们挺兴奋,教学楼里充满笑声。

在九点钟,烟火在城市上空绽放,学生们叫着冲去走廊上观看。乌江上一条条红黄的色带,烟花的爆炸声响彻河谷。涪陵城的一切都被照亮了——商店,公寓的窗户,长长的江滨路——看似江边的这座城市在山上燃烧。

有一群群的小孩在校园中晃,他们在节日里总是这样,有几个小男孩跑到了我的办公室。我正在给卷子打分,王学松带着他们进来了,他八岁,住在我对面的公寓楼里。我另有一次关于他的记忆,在我问他谁是中国的敌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