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好莱坞(第3/8页)
起初,我以为只是因为雅宝路的一切让人沮丧,而波拉特的美国梦是他暂时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他其实不是真的要去美国,只是需要说说他的美国梦。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波拉特身处一种复杂的状态中。雅宝路上那些赖以谋生的小生意确实困扰着他,而他对其他维族商贩的态度,有时是相当势利的。每次他遇到别的维族商贩,总是友好地与他们握手;但一转过身来,他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这些人没什么文化,也不懂政治。在波拉特眼中,这正是他与其他那些维族商人格格不入的原因:他是一个流落北京城的知识分子,原因是他在新疆的生活出了问题。
维族的文化里划分了界限分明的阶级,知识分子阶级在农民和商人之上,并自觉维持着这一地位。改革开放以来,阶级之间的界限更加明显,每一阶级都自有一套和中国人交流的关系。
在新疆这样的地方,中国人会把经济发展当作有力的政治工具。维族的农民有时能从政府出资兴建的基础设施中受益,也能得到农业的补助金,所以他们可能消极地服从了中国人的统治,甚至有些人会持欢迎的态度。维族的商人也是很讲求实际的,他们要做生意,就要有途经弄到中国生产的商品。但很多维族的知识分子强烈地反对北京当局的控制,那些文化层次低的维族人在他们眼里,也成了当局的合谋者——这一事实让他们的内心更为痛苦。
对于波拉特这样的人,是为生活所迫而从商的,内心就更是充满了愤怒。而另一种知识分子的极端,就是理想主义与信念变成了正统,这对他来说是同样的邪恶。他憎恨那些商贩们的眼光短浅,但他更讨厌那些痴迷于空洞观念的人。在雅宝路,他对两类人的批评是从来不留情面的。他看不起北朝鲜人,在他看来,北朝鲜人是由古到今最为糟糕的共产主义者。他也受不了阿富汗商人。有时,他们会到维族餐馆里来,通常是三、四个人一起。我知道的那些中间商,没有一个曾经和这些阿富汗商人做过生意;这些阿富汗人来到雅宝路,不是为了买汤米。希尔菲格(Tommy Hilfiger)或者乐斯菲斯(North Face)的。这些男人蓄着胡须,样子憔悴,夏天里也裹一身长袍。有谣言说他们是贩卖珠宝和毒品的。每次他们走过,波拉特就撇撇嘴,露出很不屑的表情。
“他们跟共产党人一样,”又一次波拉特对我说:“阿富汗国内没有自由可言。你必须有某种信念,而且不能问任何的问题。所谓伊斯兰教和共产主义,它们的实质一模一样。”
对于维族的知识分子来说,对伊斯兰教持怀疑态度并不是一件稀罕事。以前,这支少数民族并不属于特别虔诚的教徒,但改革开放以后,维族人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1980年代初期,中国政府特意鼓励伊斯兰教在新疆的传播,为建造穆斯林建筑提供资金,甚至赞助了维族的宗教领导人去伊斯兰教圣城麦加朝圣。当局希望宗教信仰的兴盛,能平息当地的动乱;所以1985年发生的一系列暴动,让当局非常意外。当时几千名维族人游行示威,抗议汉人迁徙到新疆来;他们也指责中国人在新疆的沙漠地区做核试验。波拉特参加了那次游行,然后第一次被关进了监狱。
那次游行示威主要是与政治相关,但中国领导人相信,伊斯兰教徒在其中起了主要的作用。1985年以后,当局忽然改变了策略,面对维族人的暴动,采取了压制宗教活动的方式。然而伊斯兰教持续在当地发展;很多人由此相信,政府起初的鼓励政策和随后的镇压手段,起了相同的积极效果。而对于波拉特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兴起,和当初毛泽东主义的盛行一样,是很有威胁的。他认为维族人正走出一种貌似正统的信念,但又走向了另外一种。
维族人的圈子相对来说比较狭小,在那个圈子里,波拉特信任的人寥寥无几。他定期会给几个流亡在美国的新疆人打电话,也会召集在北京工作的好朋友时不时聚聚,一起吃饭。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大部分也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妥协:他们或沦为了商人,或在北京的少数民族学院里教书——中共严格控制着这些学校。
200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波拉特邀请我出席他为一个维族好朋友所安排的晚宴。波拉特以前告诉过我这个人的一些事情,他有时会在中国电影里扮演外国人,获得一笔额外的收入。这个人刚在南方参加拍摄了一部电影,现在要回新疆去,途经北京。
波拉特在日坛宾馆的维族餐馆订了一张长桌子。日坛宾馆就在“好莱坞”夜总会旁边。那晚上来了总共有12个男人。在中国,我常感到自己的样子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但那天晚上我觉得好多了。那晚来的男人大多和我一样,轮廓很深,鼻梁很高。只有一个微妙的细节,会让人觉得不大对头——我们之间的谈话主要以中文进行。我知道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爱说这种语言;他们是为了让我有融入感而特别破例的,所以我很感动。(注:这些维族人基本不会说英文,而我不会说维语。)
他们全是维族人,除了有一个是出生在中国境内的塔塔尔人。那个塔塔尔人告诉我,中国50多个少数民族中,塔塔尔族是唯一一支故乡不在这个国家境内的少数民族。20世纪前半叶,因为斯大林的苛政,塔塔尔人逃离故乡,越过了苏维埃的边境;他就是那些塔塔尔人的后代。
那塔塔尔人头发是金色的,那个维族的兼职演员也是。“他是个假洋鬼子,”波拉特对着我开玩笑地说:“你是个真洋鬼子。”
通常,“假洋鬼子”这个词用语描述盲目效仿西方事物的中国人。我问那个兼职演员,他的电影演得怎样;波拉特摆出一副敦厚的样子捉弄他。
“你死在中国人手里多少回了?”波拉特问道。
“好几回啦。”那男人咧开嘴笑了。
“你在《鸦片战争》里被一个中国女人杀掉了!”
另一个维族人——他是个教授,说话了。“那部电影的剧组,在中央民族大学里找了很多学生做临时演员。有人还在拍戏时受伤了——我记得是个哈萨克族的学生。”
其中一位客人接过话来,他说他曾经在一部宣传影片中扮演法帝国主义者。“我处决了一个中国革命者。”那个男人骄傲地说。他也是一个教授。“那天是我的幸运日。”
其他人都大笑起来,纷纷举起了手里装了伏特加酒的酒杯。桌子上摆满了维族人的菜肴:烤羊腿,囊饼,一串串的烤肉和蔬菜。夜渐渐深了,大家仍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交谈的语言不再限于中文;后来他们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了。我静静地坐着,观察着他们,听着他们说的话。我喜欢那种土耳其语系的发音,他们说着这样的语言,脸上都焕发出光彩。晚餐快结束的时候,波拉特站了起来,慢慢地绕着长桌,依次向客人一个个地敬酒。那一晚,那一桌人,在雅宝路的心脏地带,他看起来像是站在了全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