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中国人(第5/6页)

记得我第一次到美国来,纽约发生了一次抢案,是一个中国人被抢,捉到强盗后,他不敢去指认。每个人都恐惧的不得了。不晓得什么是自己的权利,也不晓得保护自己的权力,每遇到一件事情发生,总是一句话:「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四个字,不知害死了多少中国人,使我们民族的元气,受到挫伤。我假如是一个外国人,或者,我假如是一个暴君,对这样一个民族,如果不去虐待它的话,真是天理不容。这种神经质的恐惧,是培养暴君、暴官最好的温床,所以中国的暴君、暴官,永远不会绝迹。中国传统文化里——各位在《资治通鉴》中可以看到一再强调明哲保身,暴君暴官最喜欢,最欣赏的就是人民明哲保身,所以中国人就越来越堕落萎缩。

中国文化在春秋战国时代,是最灿烂的时代。但是从那个时代之后,中国文化就被儒家所控制。到了东汉,政府有个规定,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发言、辩论、写文章,都不能超出他老师告诉他的范围,这叫做「师承」。如果超出师承,不但学说不能成立,而且还违犯法条。这样下来之后,把中国知识分子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全都扼杀、僵化。就像用塑胶口袋往大脑上一套,滴水不进。一位朋友说,「怎么没有思考力?我看报还会发牢骚。」思考是多方面的事,一件事不仅有一面,不仅有两面,甚至有很多面。孙观汉先生常用一个例子,有一个球:一半白,一半黑,看到白的那半边的人,说它是个白球。另一边的人,则说它是个黑球,他们都没有错,错在没有跑到另一边去看,而跑到另一边看,需要想象力和思考力。当我们思考问题时,应该是多方面的。

有一则美国的小幽默,一位气象学系老师举行考试,给学生一个气压计,叫他用「气压计」量出楼房的高度,意思当然是指用「气压」测量高度。但那位学生却用很多不同方法,偏偏不用「气压」,老师很生气,就给他不及格,学生控诉到校方委员会,委员会就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同答?他说:「老师要我用那个『气压计』来量楼有多高。他并没有说一定要用『气压』,我当然可以用我认为最简单的方法。」委员会的人问他:「除了那些方法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学生:「还有很多,我可以用绳子把气压计从楼上吊下来,再量绳子,就知道楼有多高。」「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学生说:「还有,我可以找到这栋楼房的管理员,把这个气压计送给他,让他告诉我这个楼有多高。」这个学生并不是邪门,他所显示的意义,就是一种想象力和思考力,常使浆糊脑筋吓死。

还有一种「买西瓜学」,老板对伙计说:「你一出门,往西走,第一道桥那里,就有卖西瓜的,你给我买两斤西瓜。」伙计一出门。往西走,没有看见桥,也没有卖西瓜的,于是就空手回来。老板骂他混蛋,没有头脑。他说:「东边有卖的。」老板问他:「你为什么不到东边去?」他说:「你没叫我去。」老板又骂他混蛋。其实老板觉得这个伙计老实,服从性强,没有思考能力,才是真正的安全可靠。假如伙计出去一看,西边没有,东边有。就去买了,瓜又便宜、又甜。回去之后老板会夸奖他说:「你太聪明了,了不起,做人正应该如此,我很需要你。」其实老板觉得这个家伙靠不住,会胡思乱想。各位。有思考能力的奴隶最危脸,主子对这种奴隶不是杀就是赶。这种文化之下孕育出来的人,怎能独立思考?因为我们没有独立思考训练,也恐惧独立思考。所以中国人也缺少鉴赏能力,什么都是和稀泥。没有是非,没有标准。中国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在文化里找出原因。

这个文化,自从孔丘先生之后,四千年间,没有出过一个思想家,所有认识字的人,都在那里注解孔丘的学说,或注解孔丘门徒的学说,自己没有独立的意见,因为我们的文化不允许这样做,所以只好在这潭死水中求生存。这个潭,这个死水,就是中国文化的酱缸,酱缸发臭,使中国人变得丑陋。就是由于这个酱缸深不可测,以至许多问题,无法用自己的思考来解决,只好用其他人的思考来领导。这样的死水,这样的酱缸,既使是水蜜桃丢进去也会变成干屎橛。外来的东西一到中国就变质了,别人有民主,我们也有民主,我们的民主是:「你是民,我是主。」别人有法制,我们也有法制,别人有自由,我们也有自由,你有什么,我就有什么。你有斑马线,我也有斑马线——当然,我们的斑马线是用来引诱你给车子压死的。

要想改变我们中国人的丑陋形象,只有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想办法把自己培养成鉴赏家。我们虽然不会演戏。却要会看戏,不会看戏的看热闹,会看戏的看门道。鉴赏家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我记得刚到台湾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收集了很多贝多芬的唱片。有七、八套,我请求他送一套或卖一套给我,他当场拒绝,因为每一套都由不同的指挥和乐队演奏,并不一样。我听了很惭愧,他就是一个鉴赏家。

上一次美国总统竞选的时候,我们看到候选人的辩论,从不揭露对方阴私,因为这样做选民会免得你水准不够,丧失选票。中国人的作法就不一样,不但专门揭露阴私,而且制造阴私,用语恶毒。什么样的土壤长什么样的草,什么样的社会就产生什么样的人。人民一定要自己够水准,人民自己如果不够水准,还去怪谁?对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我们却直着脖子叫他万岁。那你能怪他骑到你头上?拿钱买选票这种事情,使人痛心,选民在排着队选举,一看到人在付钱买票,有人就问:「怎么不给我呀?」这种人还配实行民主?民主是要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赏赐。现在,常有人讲:「政府放宽多了。」这是很可怕的事情,自由、权利是我们的,你付给我,我有;你不付给我,我也有。我们如果有鉴赏能力,就一定要争取选举。严格选择对象。我们没有鉴赏的能力,连美女和麻子脸都分不出。能够怪谁?好比说画画,假使我柏杨画了毕加索的假画,有人看到说:「这真好!」花五十万美金买下来了,请问你买了假画能怪谁?是你瞎了眼!是你没有鉴赏能力。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真的毕加系的画就不会有人卖了:假画出笼,真画家只好饿死。买了假画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就好像有一个人请来了一个裁缝师傅修他的门。结果把门装颠倒了,主人说:「你瞎了眼?」裁缝师傅说:「谁瞎了眼?瞎了眼才找错人!」这个故事我们要再三沉思。没有鉴赏力。就好像是瞎了眼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