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事俱备
日上三竿,街上已是一片繁忙,广泰盐号才不情不愿地开张。伙计们揉着眼睛刚把门板卸下来,街的对面,权五爷已经晃着膀子走了过来,手里两个铁球转得直响。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一帮不逞之徒。
权五爷走到盐号前,斜着眼看看挂着的粉牌上,盐已经跌到一斤十八文。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一伸手就把粉牌摘了下来,戳在地上“咔吧”一脚踹断了。朱掌柜大着胆子:“这位爷,您在这我们没法做生意啊。”
权五爷抬眼看着他,一副市井做派:“嘿,你们还想做生意哪?爷的生意都被你们搅黄了!咱哥们儿人人都高价收了马老板的盐,现在眼瞅着盐价跌了,不能一个人赚大伙亏。”他指着盐号的招牌,“来!给我上!”
他身后的恶徒们摩拳擦掌地冲出来,冲了几步停下,自有更低级的打手亲自动手,广泰盐号的伙计们压根不敢反抗,也不是对手。顷刻之间,盐号就被捣得稀烂,“广泰盐号”的金字招牌被扯落到地上。
“告诉马德昌,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是条汉子,站出来给大家说道说道。要不然,五爷见一家砸一家!”权五爷扔下这话,扬长而去。
清缨澡堂汉白玉池子里水汽蒸腾,氤氳朦胧,鲍以安和汪朝宗躺在池子里,水面上还漂着各色花瓣。
鲍以安提着鼻子闻着水汽,嘿嘿直笑:“真是想不到,盐能治病是胡扯,这盐能洗澡倒时兴了。老汪,你听说没,据说是署院衙门那位弄出来的道道。”
汪朝宗不以为奇:“你还不知道吧?扬州城里但凡有鲜花盐浴的澡堂子,紫雪姑娘都拿三成干股。”
鲍以安嘿嘿笑:“还不是看盐院大人的面子。朝宗,面子这东西啊……”
汪朝宗看了他一眼:“老鲍,想说什么就说吧。”
鲍以安凑过来,说:“老马顶不住了,他托我来捎句话,他已经没脸了……朝宗,都是总商,兔死狐悲的,何苦呢!”
汪朝宗脸色若常:“这话,不该你来说。马德昌为什么会走到今天,我清楚,你也清楚。桩桩件件,他是自己败的,怨不得旁人。”
“朝宗,他现在也很难!”
汪朝宗站起身来,披上毛巾:“叫他自己来见我。”
而此刻的马德昌,正跪在卢德恭面前讨主意。盐院衙门的限价令成了压垮马德昌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致命一击,不仅打断了他生意上的脊梁骨,也使他在人格上输得精光。马德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困境。卢躺在床上,看似虚弱,面色却不错,作出种种为难之态。
看到邸报说,皇上已经出京,正一路南巡而来,阿克占的脸上露出隐隐笑意。他抬起头,一眼瞥见蒋成在练功。
蒋成吐气开声,一只几十斤的石锁就被他单手拎了起来,举过胸口。他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赤裸着的上身并不粗壮,然而力量惊人。他的身上渐渐全是汗水。
阿克占不由喝声彩:“好!”
蒋成回头,向阿克占和何思圣叉手施礼:“大人!何先生!”
“难得今天是个晴天,没出去转转?”
“回大人,标下这一向日子舒坦,一身的肥膘。照这个势头,快成废物了。”
阿克占摸摸肚子:“说得也是。到了扬州,我也胖了一圈。”蒋成“嘿嘿”笑了。
“知府衙门没什么得力的人,弹压地方、剿除会匪,都在你的肩上。别等皇上来了,在皇上面前出大伙的洋相。”阿克占说到这里,已经带上了训诫的口吻。他挨近蒋成,声音很轻,“眼睛里别光盯着一个汪朝宗!”
蒋成顿时愕然,他下意识地站直了。阿克占离开他,看着他,眼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蒋成愣了一愣,赶紧翻身跪倒:“大人恕罪!”
阿克占亲切地说:“汪海鲲的事不要纠缠了,本院已经当面和汪朝宗说过。怎么说,外边看你蒋成也是我的人嘛!”
蒋成赶紧低头:“属下当然是大人的人!回大人,属下是上次查汪府的时候对上了白龙帮的帮主铁三拳,才一直怀疑汪朝宗与私盐贩子有勾结,这才暗暗盯着他家。”
“汪朝宗不是寻常的人。他在扬州,树大根深。皇上马上要驾幸扬州,关键时候,不要多生枝节。啊?”阿克占又打着官腔,带着不发一言的何思圣扬长而去。
蒋成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阿克占高深莫测的背影。
瘦西湖畔,鲍以安陪着阿克占和卢德恭赏鉴景色。五亭桥已经落成,五亭簇拥,似莲花盛开,婀娜多姿。阿克占连连点头。
卢德恭随口说,此桥若是叫做莲花桥,倒也不错。阿克占于是决定由卢德恭草拟,等皇上驾到了,再讨赏御笔。
汪朝宗和马德昌则落后众人一大段,两人并肩站立,一起把着栏杆,一边看着秀美景色,一边说着什么。在外人看去,是很亲切地闲聊。他们面朝湖水,没有人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马德昌一脸惭愧,自失地说:“朝宗,这些天,我一直在躲你。既然还是躲不开,就不躲了。朝宗,我是来求你的!”
“哦。老马手眼通天,求人不如求己吧。”
马德昌苦苦一笑:“湖北的引岸!”
“哦?”
“我拿得出来的只有引岸了。能花的都花了,能押的都押了。现银、房屋、田产,都押给了权五爷。”
“可我要引岸也没什么用。”
马德昌再一咬牙,狠狠拍一下栏杆:“成!我再把我马家三年内的盐引都兑给你。引岸我不要了,盐引我也不要了!你把这个烂摊子全接过去。”他凝望着湖面,“朝宗,我现在倒不得!我一倒,整个形势都会乱。你也清楚。我现在已无还手之力,你多少给我留口气,也算是替整个盐务考虑。”
汪朝宗坚决地摇头:“不。还不够!”
马德昌勃然:“还不够?我已经够惨了!”
汪朝宗慢慢地说:“被你哄抬盐价坑的那些百姓,被你漠视天灾晾在盐场里的那些灶户,他们都比你惨,惨多了!你起码还冻不着饿不着,你知道他们怎么活着么?老马,三十年相识,我也推心置腹地跟你说一句。你看看这座桥,当初咱们合伙修桥的时候,你说得多好!老马,道理你不是不懂!”
马德昌满脸羞愧。
“老马,咱们是盐商!咱们是有钱人,可不能为富不仁。宁可穷一人而富万家,也不可富一人而穷万家。这些年我也在想,我们享受的够了,是够了,那些银子,一毫一厘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得来的,再这样下去,就会天下大乱。老马,我是在跟你斗,可我不是跟你有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