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2/9页)

休是对的。谁也没有对这突然多出来的孩子的来历表示怀疑。格洛弗太太和布丽奇特都发誓不将秘密张扬出去,各自为此得了一些钱,虽然希尔维并不知道。费洛维大夫本着职业操守,大概也会自动守口如瓶。

“罗兰,”希尔维说,“这个名字我一直挺喜欢。在《罗兰之歌》中他是个骑士。”

“最后八成死在战场上了吧?”休说。

“多数骑士死于战场,不是吗?”

银色的小野兔,在她眼前转动着,璀璨晶莹的光颤抖着。山毛榉树上,叶子舞蹈着。花园里无须她帮手,繁花各自抽蕊、绽放、结果。摇啊摇,宝宝,希尔维唱着。摇篮和宝宝,统统摔着。厄苏拉不为这句唱词而胆怯,与罗兰一起,开始了她短暂却又英勇顽强的一生。

罗兰是个天性可人的孩子,希尔维花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他“脑子似乎有些不济事”,有次休从银行累了一天回到家,她便这样对他说了。休知道自己无谓与希尔维探讨什么财政问题,但有时他希望从银行回到家所面对的是一个喜欢看财务报表、资产负债表、对茶叶价格的增长和羊毛市场的动荡感兴趣的女人,一个按自己的意思“塑造”出来的女人,而不是现实中这个美丽、聪敏、常与自己对着干的女人。

他躲进密室,坐在书桌前,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点了一小支雪茄,本想享受享受清静。枉费工夫:希尔维龙卷风一样刮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像个上银行贷款的客户,说:“我发觉伊兹的孩子好像是傻子。”截至那一刻前,希尔维还都一直叫他罗兰,现在发生了重大缺陷,他又再一次成了伊兹的孩子。

休起先不以为然,但时间一久,罗兰与其他同龄孩子的差距就拉开了。他学习速度缓慢,且似乎没有正常儿童天生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如果把他放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在他旁边放上布页书和积木,过半小时再看,他却怔怔地坐着,或是望着炉火(小心隔离,不会伤到孩子),或是望着坐在身边理毛的大猫昆妮(未加隔离,而且很是凶残)。罗兰能够胜任简单的跑腿活,且很愿意替托德家的女眷们跑来跑去拿东西。布丽奇特,甚至格洛弗太太这样的大人都舍得让他跑腿,上储食间里拿袋糖,从大陶罐里拿把木勺什么的。看来要罗兰有朝一日也去休的母校上学是不可能了,不知为何,休为此反而更喜欢上了这个男孩。

“也许我们应该给他弄条狗。”他建议道,“养狗对男孩子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宝森来了,宝森是只大狗,喜爱人前人后地跟随保护,大家很快发现他这个特点,便给他派了更重要的用场。

至少男孩很沉得住气,休心想,不像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母亲,也比他自己成天打架的长子长女要好。厄苏拉,当然,与所有人都不同。她相当警觉,仿佛要用她那两只酷似他的绿眼睛将整个世界吸进去。有时这令人看了发怵。

文登先生面海支着画架。他对目前画成的蓝、绿、白——和土咖啡色——的康沃尔海滩很是满意。几个在沙滩上散步的路人驻足观赏未完成的画。他期待着褒奖,但褒奖没有来。

海天之间有几艘小帆船,文登先生想,它们也许正在比赛。他在自己画上的天际线处添上一抹瓷白,后退几步欣赏着成果。文登先生看出了帆船,路人也许只看见一坨坨白颜料。再在沙滩上加些人物,就能与白帆遥相辉映,他想。就画那两个正在努力搭沙堡的小女孩吧。他一边凝视画布,一边咬着笔杆,心想,怎样才能画得好呢?

建造沙堡是厄苏拉的主意。她对帕米拉说,她们应该合力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沙堡来。她对古堡的描述极为生动——护城河什么样,炮楼什么样,城墙什么样——说得帕米拉眼前不禁浮现出中世纪妇女裹着头巾挥别骑士的场景,骑士胯下的铁骑正铮铮踏过吊桥(她们准备找一条碎木来充当这个东西)。虽然工程尚处雏形阶段,两人已经在全力以赴,挖了两圈护城河,只待涨潮时由海水灌满,来保护城中头裹长巾的妇女不受外敌(比如迟早要来搞破坏的莫里斯)的侵害。她们忠诚的小跟班罗兰被派遣到海边去找装饰用的鹅卵石和顶顶重要的吊桥。

与她们距离很远的地方,希尔维和布丽奇特正沉浸在各自阅读的小说里,新生儿爱德华——泰迪——睡在近旁遮阳伞阴凉中的一块毯子上。莫里斯在海滩另一头的岩滩中挖泥巴。他与当地一些野孩子交了朋友,常与他们一起游泳攀岩。对当时的莫里斯来说,人就是人,他还没有学会用口音标准和社会阶层去衡量他们的价值。

莫里斯这个人极为皮实,谁也不为他担心,尤其他母亲更是几乎任其生死。

可怜的宝森被托给了柯尔家照顾。

依照古来搭建沙堡的习惯,从护城河里挖出的沙子,全部被堆在了护城河的中心,作为堡垒的建材。两个小姑娘挖了半天,又热又黏糊,都停下手来,退后几步审视着护城河中的不成形的沙堆。帕米拉对建造炮楼和城墙是否可行更为怀疑了,蒙长巾的女人更是仿佛痴人说梦。这堆沙让厄苏拉想起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是某个熟悉的东西,但是云遮雾罩,难以辨清,仿佛脑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常有这样的感受,仿佛有人将躲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拖了出来。她以为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的。

接着,这种感受被恐惧取代了,颤栗一闪而逝,恍惚间似乎雷暴滚滚,海雾向沙滩弥漫过来。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匿着危险:云、浪、远天的帆船、作画的男人。她立即往希尔维的方向跑去,要把这恐惧带到她面前,让她来安慰自己。

希尔维觉得厄苏拉这孩子很古怪,成天杞人忧天,总拿性命攸关的问题去问她——房子着火怎么办?火车撞车怎么办?发大水了怎么办?还不能不回答,必须给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才能安抚这种焦虑(怎么想起问这个,亲爱的?我们可以把东西都收拾起来,爬到屋顶上等水退啊)。

与此同时,帕米拉重新开始恪尽职守地挖起护城河。文登先生则为了描绘帕米拉的遮阳帽而全神贯注地近距离作着画。两个女孩选在了画面正中的位置来搭沙堡,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巧合。他暗自准备将这幅画命名为《挖掘的人》,或者《挖沙的人》。

希尔维读《特派员》读得睡了过去,突然被吵醒,很不高兴。“怎么了?”她说。她瞥了一眼海滩,望见了正在勉力挖沙的帕米拉。远处传来的喧哗与叫喊说明了莫里斯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