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结……”他说。

忙了半天他解不开它。

她的裤子极瘦且短。使她的腿看去似剥了半截皮的香蕉。束腰的。不是什么美观的皮带,而是一条手指般粗的红色尼龙绳。两端两个绒球儿。结实得足以吊死一个人,甚至一头大牲口。勒了双重的结。他已感到毫无办法。

“他妈的!……”

他嘟哝。很恼火。内心产生了憎恨。一种不明确的憎恨。不知该憎恨某个设计了这类女裤的人,还是该憎恨她——他急切地想要立刻实现蹂躏欲望的女人。抑或裤子本身。

他开始啃那个结。

用牙齿也无济于事。

他像一只饥饿的猫,面对的不是鱼,不是耗子,不是肉或别的什么。是蛋。是外壳坚硬的蛋。姑且不论里边的东西好吃不好吃,首先是根本就难以达到目的。

她仰望着他。盈盈地,径自在笑。笑得妩媚。

她喜欢男人对自己这样。并且希望,全世界的男人,永远的,都对自己一个女人这样。果而如此,她才不管1999年这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呐!街头书摊全在卖《1999世界大劫难》这一本外国人写的书。她买了。看了。绝对地——信。不知她究竟根据什么认为,即使不信那个外国佬的预言,人们也应该和她一样推测,反正地球是到了差不多该毁灭的时候了。她才不在乎地球毁灭不毁灭呐!也不怕。想通了一点——趁年轻的漂亮的自己还没毁灭,赶紧地,不失一切时机寻欢作乐。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嘛!她想。年轻的漂亮的一个自己,不就是一朵好花么?万籁俱寂的这一个夜晚,有个傻二小伙儿死乞白赖地缠着被自己所迷所惑所耍弄,不就是人生的一场好游戏么?

他以为他是在蹂躏她。只不过隔着层薄薄的衣绸,不算彻底。而她却更以为她是在蹂躏他。蹂躏他的情欲蹂躏他的心理。一报还一报。否则不是就不好玩了么?

他瞎忙。满脑门儿忙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伤神费劲儿呢傻二——她内心嘲笑他。

那个双重的结不过是形式上的结。是美饰物。是根本解不开的结。

要脱掉她的裤子,“问题”不在那儿。“关键”在后不在前。后面有个小小的按扣儿。只一个。非常隐蔽。扯开,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如果两个按扣儿这条裤子就不值二百三十多元了。她这么认为。就是冲这一点买的。

她打定主意不指导他如何才能脱下她的裤子。

“解不开!……”

他不但恼火,甚至愤慨了。

她仍以一种撩拨的眼神儿望着他。她确信善于撩拨的眼神儿会使不性感的女人也性感。正如她确信地球是到了差不多便该毁灭了的时候一样。为了娴熟地掌握运用这一种眼神儿的技巧,她经常对镜苦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夫不负有心人。达到炉火纯青的高超阶段之后,她和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男人们的理性较量,成绩好得不能再好。数搏数胜。岂止数胜,而且速胜。可谓“牛刀初试”,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与拳击场上的情形相反。在被他以一股蛮力抱起粗鲁地掼在床上那一刻,她又一次体验到了胜利者的骄傲,以她脸上的妩媚充分表达出来。男人觉得她最妩媚的时刻,正是她内心里最自豪的时刻,也是她内心里最鄙视最轻蔑男人的时刻。

她认为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出租汽车司机,浪费了她太大精力占有了她太多的时间。尽管他为她花了几百元钱。几百元钱如今也算一笔钱么?她觉着得不偿失。不合算。

所以她才不指导他如何脱下她的裤子呐!当然她也不会自己脱。并非故作矜持。更不是由于害羞。害羞?——一个虚伪之极的词儿罢了。自从她第一次以一张舞票和一顿夜宵的代价,将自己半推半就地贷给一个开包子铺的小铺主,便不觉得世界上再有什么值得她害羞的事了。那四十多岁的矮胖男人的老婆,在几个小伙子的陪同下跟踪而至,撞开她的房门,将赤裸裸的她和赤裸裸的那个男人,从床上拖到地上,从地上拖到室外。那时她住筒子楼。那一年她十七岁半,初中留了一级,还是没考上高中……

那女人说这一种惩办方式叫“曝光”。

被“曝光”过的胶卷难道还怕再被“曝光”么?

好笑的是那个女人。当众打了丈夫一耳光,扔给他裤衩,待他刚穿上,竟挽起了他的手臂。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趾高气扬旗开得胜的样子。

从此她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就像某些出生入死过的铮铮男子汉无所畏惧。

“解不开!……”

“不要急……慢慢来……”

他的口水将那个仅仅是饰物的双重的结弄湿了。也将她的绸裤弄湿了一片。

她用一根手指饶有兴趣地缠他的一绺头发。她觉得他的头发质地不错。柔软。仿佛品种优良的狮子狗的毛。皮毛店的售货员管那叫“长麦穗”或“短麦穗”。他的“毛”属于短的一类。曲卷得挺自然。

她不告诉他那个结其实不是结,不过是结形的饰物,还因为,她觉得,在这种时候,能不能脱下女人的裤子,纯粹是男人们自己的事儿。难道卖茶蛋的老太太还应负责教买茶蛋的人怎么剥蛋皮儿么?如果他不能脱下她的裤子,证明他笨。他急他的,与她有何相干?

他越不耐烦,她越感到愉快。

妩媚的她,盈盈地径自地笑着。头脑中进行着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思考——萨达姆大叔占领科威特干什么呢?布什老大爷又管这件闲事儿干什么呢?表现的哪份子国际责任感呢?管人家的闲事儿人家当然要扣押你们美国佬儿做人质啰!英国法国也跟着凑热闹儿,一场国际大戏还没高潮呐眼瞅着要被“禁演”了!还有那个脑门子上展示地图的戈尔巴乔夫,竟当起什么总统来了!奇怪,中国黑龙江省地图,怎么被上帝倒着印到苏联人脑门上了?不是上帝搞的名堂能是谁搞的呢?

尽是些严肃的关于重大时事的思考。

他已开始令她反感了。她脸上的妩媚,乃是本能。非为取悦于他。甚至连内心嘲笑他的兴趣也没有了。任凭他徒劳无益地进攻那个解不开的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城市,仿佛平地生长出一片蘑菇似的,繁殖出许多像她这样的姑娘。不,她们也许从来不曾是姑娘。她们大抵从妙龄少女一下子就变做成熟的女人。她们零售或批发自己,并非被生活所迫,而是被自己所迫。她们与传统概念的娼妓大有区别。后者即使摇身一变成了贵妇,往往不能忘她们女性经历的那一段耻辱。而她们即使变成贵妇,心理意向也还是更迷恋于是一个娼妓。这纯粹是一种活法的选择和确定。当我们指出哪一部分中国人活得最惬意、最潇洒、最轻松、最滋润,简直就不能昧着良心不将她们包括在内。不论事实上她们活得怎样,起码,连她们自己都认为,她们并不辜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