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住了?”
“天没亮就住了。”
“昨晚上是不是……地震来着?”
“地震?……”
老婆停止揉面,扭头瞄他一眼,仿佛果真地震来着,他的脸准会留下几道裂缝。而他,却仔细扫视屋顶和墙壁。屋顶正常。墙壁并未显得倾斜。一只壁虎在墙上“入静”。哪儿都不趴,偏偏趴挂历上。更准确地说,是趴在一位明星的胸上,看去像是在吃奶。
女人说:“放心躺着吧!就算震过,不是也没吓着你么?再震,我用嘴也把你叼出去了。我死不要紧,你可千万别死。你死了,世上岂不是少了英雄!”
女人说着,又揉面。
马国祥已不关心地震没地震的问题。他对壁虎发生了兴趣。他视它为他家的“圣灵”。这幢房子盖起来不久,它出现在他女儿屋里。女儿害怕它,要弄死它。他颇费了番周折,将它请到这间屋里来了。他毫无根据地认为,这二年他的生活开始发达,好运气向他频频招手,肯定是因为受着它的保佑。
他寻思,要不要将没过完的八月扯下来,好让壁虎可以提前趴在九月上。因为九月份的挂历上,是位外国娘们,与八月份的中国漂亮姐儿相比,乳房不但高大,而且几乎等于是没遮没掩。他相信他家的“圣灵”爱趴在女人胸部,大概是即将发生在他家的某种奇迹的先兆。这也算是一种信仰吧。某些人没有信仰会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部分。挺重要的一部分。所以,真的没有,就会自己给自己创造一种。一旦他们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创造,世界在他们眼里又变得完整了。对于这一类男人和女人,一只壁虎可以使世界变得完整,一头牲口也能。区别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
“你看,你看,你看呀!”
“看什么!”
女人猛地转过身。
“看它,那是干什么呢?”
他指着“圣灵”笑。
“你也想学它,啊?你床上的功夫还不顶呐,有它那种墙上的功夫么?不自量!”
女人挖苦他。似乎对那只有“墙上功夫”的壁虎不无醋劲儿。
“嘿,你这种女人!……”
他愤愤地嘟哝,却不屑于辩诬。
他觉得后脑勺有点儿隐隐作疼,一摸,摸着个大包。
“不对!……”
他叫起来。
女人已和好面,在擀。对他不予理睬。
“昨晚肯定地震来着!要不我后脑勺的包怎么回事?……”
他忽然想起,床曾摇晃过,他从床上掉下时,后脑勺磕在床头柜的柜角,当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女人贴墙睡在床里,当然不会越过他的身体往地上掉……
“我看你昨晚是喝多了!”
女人那口吻,对他的后脑勺极不关心。
“我?喝多了?我马国祥喝多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感到被侮辱被诽谤了。
他生气了。
的确,他是喝不醉的。
在他和老婆住的这间屋的门框上,悬挂着一副刻在硬木上的对联。
上联是——好酒喝次酒喝劣酒也喝醉眼向洋看世界
下联是——头午喝中午喝下午也喝试看天下谁能敌
横批——统统喝光
这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在酒桌上,可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人们说他,一瓶两瓶漱漱口,三瓶四瓶解次手,五瓶六瓶还劝酒,七瓶八瓶站着走。是人们这么说。不是他自吹。他从不自吹。不论喝酒方面,还是其他方面。事实上,他是个极谦虚的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个够朋友讲义气的人。他天生是男人们的朋友。他是个“酒精免疫”者。
他自己并不喜欢喝酒。有时候甚至厌烦别人喝酒。但依他看来,中国目前的年代,分明是个醉醺醺的年代。他不过是顺应国情而已。喝酒出了名,他见过的场面也多了。结交的人也多了。首长,平民,上九流,下九流,七十二行,三十六业,都被他镇住过。
中国人很古怪,一方设宴,恭请另一方光临,不管因公因私,起码是互相抬举的事。但中国人的算计别人之心,常常在这方面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以水代酒啦,偷杯换盏啦,明含暗吐啦,牛不喝水强按头,种种的狡诈奸邪,竟能运筹自如。为的什么呢?就为了把对方中的某一目标人物或对方全体灌倒而后快。那一种快感甚至经月不消经年不消。什么时候谈论起来什么时候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于是马国祥这个“酒精免疫”者受到了时代的器重。于是他有了“马漏斗”、“不倒翁”、“酒太公”等等一系列绰号。这些绰号使他名声大噪,掷地有声。使这个乡巴佬成为许许多多城里人设宴摆席的特邀嘉宾。而陪酒也就渐渐是他的第二职业了。最先他受雇于那些心地不良之人,扮演进攻型角色。没什么报酬。白吃一顿而已。后来因多次目睹本市一些有名望的人物和头面人物,在他的进攻下当众出丑,竖着来横着去,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太缺德,有所反思。不再扮演进攻角色,只扮演替人招架的防守型角色了。他的这种转变,不成想的,竟影响了本市的宴请之风。引导了宴请文明。每次赴请,不论公宴私宴,他都穿西装,系领带,刮脸梳头,把自己整得人模人样。只要有他马国祥在座,那些自以为豪饮、企图以酒量欺人的小巫们,皆不敢造次。连敬酒劝酒,也斯文得多识趣得多了。他是不劝酒的。也不善谈吐。庄严地,孤傲地,自斟自饮而已。因为他是坐在分明需要庇护的一方,预谋展开攻势的一方,只好隐藏起他们内心里的“坏”。他起到一种“酒太公在此,谁敢无礼”的威慑作用。
于是,可能三个小时也结束不了的一次宴请,一个半小时就差不多该握手道别了。若预算三百元水酒费,一百元也就打住了。保证不会有一个人喝醉。除非那个人是自找的。于是呢,有没有马国祥在座,似乎标志着某一次宴请是否文明。于是公宴私宴,争相请之。唯恐请不到的,当然得送礼,预先递个人情。什么礼他都一概不拒。就是不收酒。而主人们为了对他的光临表示虔诚的感谢,宴后还要往他衣兜里塞钱。他干脆给自己订了价码。公宴一律百元。私宴优惠四折。他对他女人说,这年头,老百姓那点钱,挣得不容易。我马国祥凭着一技之长,白吃白喝他们不算,还要挣他们一份儿钱,价码太高了于心何忍啊!若公宴和私宴排在了同一时间,岔不开的话,马国祥一向先私后公。按他的思想逻辑,平民百姓除了结婚办喜事,肯定是因为有求于人才设席摆宴,他应该急人所急。这关系到他的服务宗旨。要么便是借酒浇愁,以图宣泄。那他则应该替他们去吸收酒精,以保他们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