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巷战!
被台风袭击过的浮城,不再是城市,几乎是废墟。固守者们固守的是废墟。进攻者们进攻的是废墟。活着的,在废墟的上面活得更加生动。死了的,在废墟的下面永远放弃了一切活法的选择。五星红旗、太阳旗,遥遥相对插在废墟。“公社”的旗帜没设计更没制造出来。但它的坚定不移的战士们——当巷战开始,活着的人大多数都变成了战士——也誓与阵地共存亡……
追寻驶来,企图了解这座浮城的详情并加强对它的领导的舰只,夜里在台风中与浮城相撞,沉没海底。数名死里逃生的人,或被捍卫五星红旗的人们所救,或被将命运和太阳旗连在一起的人们所俘,或被“公社”的战士们所扣押。
从天上飞来的直升机不敢降落,唯恐加剧派性局面促使战斗升级。投下成箱的食品和饮料,无可奈何地飞去了。食品和饮料投在哪一方阵地上,哪一方的阵地便会同时遭到另外两方的进攻。仿佛是要塞。是军事咽喉。是兵家必夺之地。
哪一方的阵地实际上都已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威可言。云集在哪一方废墟上的人们,似乎都成了乌合之众。似乎都成了亡命徒。仅仅由于各自的命运和阵地连在一起,人们才捍卫阵地,而不是因为其他。为五星红旗之不倒而战的人中,既有具备虔诚的国家荣誉感的人,也有将五位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的人。日本绝不会对他们的存折负任何责任。这一点他们非常明白。因为他们特别能战斗。他们的人数并不像政府有关部门统计的那么少。他们竟由最初的几百人一夜之间增加为几千人。如同在正常的生活情况下,若统计没有过婚外恋的男人或女人,终究与实际的结果相去甚远一样。连他们自己都惊讶于他们怎么竟会有几千人!因为他们中某些人,此前都在装着过仿佛入不敷出的紧巴巴的拮据的日子。互相认识的他们,一旦心照不宣地战斗在一起,都怪尴尬怪不好意思的。
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比中国人更害怕与富有公开化地连在一起了。尽管他们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的存折,照外国人想来,也许根本不值得为之战斗。但于他们而言,在任何属于中国的地方,那都是确保他们永不会再沦为穷人的全部股份啊!如果月息高出工资几倍十几倍乃至几十倍,难道还不值得为它拼命么?中国,只有在中国,才算是富人!他们和某些知识分子不一样。以他们的眼光看,某些知识分子是矫情得没边没沿了——居然像心里惦念着个美貌的情人儿似的,总惦念着要什么民主!他们从来没想到要那玩意儿。他们从来不感到太缺那玩意儿。那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好比粉面子,没有,不“勾芡”就是了。有兴致的时候,他们也会和知识分子一道儿,玩玩民主之类的。但是他们永远不会为那玩意儿战斗。那是太高档的奢侈。他们也是向往奢侈、追求奢侈的。但体现在物质方面,而非精神方面。他们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们。即使体现在物质方面的奢侈,他们也会时时告诫自己,万勿引起他人的嫉妒。他们在这座城市挣钱,往往到别的城市去进行毫无顾虑的毫不吝惜的消费。这是他们一向的聪明。也是他们保护自己的策略。
他们恨死隐蔽在另外一些废墟间的人们了!也就是那些云集在太阳旗下的同胞。那些人们才是他们的头号公敌。因为他们和对方们,都是在为今天和明天而攻守啊!有对方们的今天,便没他们的明天可言了!为着他们的明天,他们必须,也不得不顽强控制这座浮城今天的,更是他们自己今天的命运。若他们不能,他们十分清楚,他们只有和对方们一样,一无所有的,踯躅在日本某些城市的街头了。最好的命运,大概不过有盘子可刷。而他们早是已吃完饭不必刷盘子,忘记了怎么刷盘子的中国人了!在日本,若重新成为出入高级饭店,一掷千金且不皱眉的中国人,谈何容易?
他们时时期待和寻找向对方们发起进攻的机会。他们进攻之目的当然不在于一定要占领对方们的阵地。占领又一片废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进攻之目的在于要消灭对方们——如果对方们不投降,不也升起五星红旗,那么他们希望能干净、彻底、全部地从肉体上消灭对方们。没什么忍与不忍的。何况以神圣的国旗的名义,似乎一切便都在允许之列了。解决了头号公敌们,再对付那些为什么“公社”而战的毛头小青年们,将简单了!为所谓将来而战的人,难道会比为今天为明天而战的人更勇敢更不怕死么?不但用胶布贴在他们胸前或背后的存折,促使他们进行战斗,他们的已然化为乌有的产业和家私,也推动着他们进行战斗!那可不仅仅是一台电视机或录像机的问题!感谢伟大的祖国也有保险公司了!他们的产业和家私都是保了险的!能指望日本的什么保险公司赔偿他们的损失么?那不是明摆着痴心妄想的事儿么?而中国,是赖不了这个账的!凭什么赖账?如果赖账,他们将集体的,对共和国进行起诉,在共和国的最高一级法庭上,与共和国打一场官司!旷日持久也不怕!而且他们坚信,胜诉的肯定是自己,绝不会是他们现在捍卫的“国家”!……
与他们相比,在五星红旗所象征着的这一片阵地上,另一类许许多多的人们,也就是那些为着维护国家的尊严和荣誉而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人们,内心里的想法比他们要单纯得多。也可以说要自以为崇高一点。他们并没有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产业和家私方面的重大损失足以敲保险公司的竹杠。尽管他们的家也是保了险的,毕竟没有什么贵重之物,顶顶贵重的东西无非电视机电冰箱之类。或者,还可以加上组合柜一套半套的。即使折价赔偿,损失也是铁定了的。他们并不打算趁机狠吸保险公司一大口血。家已然是没了,他们似乎更得靠着国了。这是一种心理习惯。好比一个人上衣丢了,就双手紧提着裤子。那么国是什么呢?对他们而言,在这座不再是城市,几乎是漂浮的废墟上,除了是国旗,还可能是什么呢?然而他们云集到五星红旗之下,又并不完全是,也不仅仅是,受习惯心理暗示所做的决定和选择,的的确确,都不同程度地具备着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这一点,仿佛人的某一种特殊品质,在寻常的日子里寻常的时候,是不太会得到验证的。他们中,某些人曾梦寐以求地渴望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机会,曾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创造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条件。他们因目的屡遭波折难以实现,也曾诅咒过一大桶万能胶似的把他们黏住的这一个国家,并且曾对自己暗暗发誓,一旦离开它做千秋雄鬼永不还乡!但是现在,此刻,他们的想法却变了。他们更愿以无可指责的光明磊落的方式和途径告别这个国家,却从来也没打算在灾难之际趁隙而去。他们是生活中那些讲究做人原则的人。做人的原则之于他们,常常是至高无上的。他们是属于那种在点数工资的时候,若发现少了几十元,一定要认真对看工资条并且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的人。以只讲目的不讲手段的人们的眼光看来,他们都是些迂腐得不可救药的人。而在越不寻常的情况下,他们似乎越显得迂腐,并且固执。也许以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辞国而去的。但现在,但此刻,他们觉得自己不可以不站到国旗之下。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一旦在他们的思想方法中,和他们一贯恪守的做人原则联姻,诞生的立场也是相当坚定的。这些人中有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一向受到国家信赖和重用的,以及一向受到批判的一向被视为歧路人的;一向被认为是“左”的并一向以光荣的“左”派自居的,以及一向被认为是“右”的是“异端”之代表人物的。前者们因自己一向是“毛”似乎永远只能是“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紧地附在一向附惯了的“皮”上;后者们因自己再也不愿是些“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有不再是“毛”的知识分子的原本的样子。他们虽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但是并不打算互相亲和。他们虽彼此救死扶伤但过后似乎依然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所谓道不同,经不同,心中那“菩提树”那“明镜台”,便也决然地不同。尽管都是些“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一心向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