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活着的滋味(第6/6页)

逆旅和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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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孤身逆旅中最易感怀人生,因为说到底,人生在世也无非是孤身逆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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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邂逅才有人生魅力。有时候,不必更多,不知来自何方的脉脉含情的一瞥,就足以驱散岁月的阴云,重新唤起我们对幸福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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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乃人生寻常事,却也足堪叹息。最可叹的是散时视为寻常,不料再聚无日,一别竟成永诀。或者青春相别,再见时皆已白头,彼此如同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岁月的无情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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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亏了能再盈,花谢了能再开。可是,人别了,能否再见却属未知。这是一。开谢盈亏,花月依旧,几度离合,人却老了。这是二。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就因为离别最使人感受到人生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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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场合,总有一个第三者在场——莫测的命运,从此就有了无穷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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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人忆断肠人”——一个“忆”字,点出了离别之苦的所在。离别之苦,就苦在心中有许多生动的记忆,眼前却看不见人。情由忆生,记忆越生动,眼前的空缺就越鲜明,人就越被思念之苦折磨,叫人如何不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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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思或酸或辣,相思亦苦亦甜,思念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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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是一篇冗长的腹稿,发表出来往往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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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滋味,春秋有别。春夜是小夜曲,秋夜是安魂曲。春夜听鸟鸣,秋夜听鬼哭。春夜怀人,秋夜悲己。春夜是色,秋夜是空。

从零开始与未完成

1

人生似乎有两个大忌。一是突遭变故,不得不从零开始,重建生活或事业。二是壮年身死,撇下未完成的生活或事业,含恨撒手人寰。

可是,仔细想想,变故有大小,谁能完全躲避得了?寿命有长短,几人可称寿终正寝?

所以,从零开始与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态。

所以,人应该具备两个觉悟:一是勇于从零开始,二是坦然于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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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开始是人生经常可能遇到的境况。大至地震、战争、国破家亡、死里逃生、事业一败涂地,小至丧偶、失恋、经济破产、钱财被窃、身上一文不名。凡此种种,皆会使你不同程度地产生一种废墟感。当此之时,最健康的心态便是忘掉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忘掉你所遭受的损失,就当你是赤条条刚来到这个世界,你对自己说:“那么好吧,让我从头开始吧!”你不是坐在废墟上哭泣,而是拍拍屁股,朝前走去,来到一块空地,动手重建。你甚至不是重建那失去了的东西,因为那样你还是惦记着你的损失,你仍然把你的心留在了废墟上。不,你是带着你的心一起朝前走,你虽破产却仍是一个创业者,你虽失恋却仍是一个初恋者,真正把你此刻孑然一身所站立的地方当作了你的人生的起点。

也许这近于某种禅境。我必须承认的是,我自己达不到这种境界。一个人要达到这种无牵无挂的境界,上者必须大觉大悟,下者必须没心没肺,而我则上下两头皆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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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发生了一场灾祸,例如你最亲的亲人死了,火灾或盗贼使你失去了几乎全部财产,等等,那时候你会有一种奇异的一身轻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天地间赤条条一身的原初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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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某个时期,行动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一心要打破现状、改变生活、增加体验,往往并不顾忌后果是正是负,只要绝对数字大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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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的定义:人被环境同化,与环境生长在一起,成为环境的一部分。所谓环境,包括你所熟悉的地方、人、事业。在此状态下,生命之流失去落差,渐趋平缓,终成死水一潭。

那么,为了自救,告别你所熟悉的环境吧,到陌生的地方去,和陌生的人来往,从事陌生的事业。

人一生中应当有意识地变换环境。能否从零开始,重新开创一种生活,这是测量一个人心灵是否年轻的可靠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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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专长=习惯=惰性。

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个人对任何做惯了的事情都可能入迷,哪怕这事情本身既乏味又没有意义。因此,应该经常有意识地跳出来,审视一下自己所做的事情,想一想它们是否真有某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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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到一套房间,立即兴致勃勃地投入装修。缺一卷墙纸,托人买了来,可是兴奋已逝,于是墙上永远袒露着未裱糊的一角。

世上事大抵如此,永远未完成,而在未完成中,生活便正常地进行着。所谓不了了之,不了就是了之,未完成是生活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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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在创作旺盛时期就死了。人们叹息:他本来还可以做许多事的……

可是,想做的事情未做完就死,这几乎是必然的。不要企求把事情做完,总是有爱做的事情要做,总是在做着爱做的事情,就应该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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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是很短的。早晨的计划,晚上发现只完成很小一部分。一生也是很短的。年轻时的心愿,年老时发现只实现很小一部分。

今天的计划没完成,还有明天。今生的心愿没实现,却不再有来世了。所以,不妨榨取每一天,但不要苛求绝无增援力量的一生。要记住:人一生能做的事情不多,无论做成几件,都是值得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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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事了犹未了,又何必了。这种心境,完全不是看破红尘式的超脱,而更像是一种对人生悲欢的和解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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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一切矛盾都不可能最终解决,而只是被时间的流水卷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