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馄饨
我读书的时候,上海财经大学周边全是农田,去最近的一个乡下小店,就算买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也要穿过铁路走上一站多的路程。学校食堂晚饭开得早,下午四点半吃晚饭,到八点多钟晚自习结束,大家早已经饥肠辘辘。周末回家带的饼干、点心,一般到了周二已吃光了。曾经有一次,室长用特大号乐口福罐子带来满满一罐苔条麻花,等她去浴室洗个澡回来,我们七个人已吃得精光,年轻孩子们的好胃口真是惊人。后来的日子呢,饿了,也只能饿着,唯一盼望的是校门口的馄饨担子。
这馄饨担子好像只有寒冬的夜晚才出现,只卖小馄饨。一头一个简易的竹木架子,放着碗盏和各种调料;一头一只柴炉,永远噗噗地沸腾着,冒着热气。摊主用一支竹篦爿,从一盆肉酱中刮一点,往另一只手中的小馄饨皮上飞快地一抹,手指灵巧地一捏,一只小馄饨就包好了。手势纯熟的,一分钟可以包上四五十只小馄饨。
所以小馄饨也叫柴爿馄饨。这真是一种再抽象不过的消夜,馄饨皮是那么薄,滑溜溜的,完全不需要咀嚼。馄饨的肉馅只是非常形式主义地在馄饨皮上走个过场,肉的鲜味几乎要靠自己的想象。所有的味道,其实都是汤底里加的香葱、紫菜、榨菜、虾皮和那一朵猪油带给你的,而小馄饨皮只是缥缈的介质。
馄饨担子总是出现在冷僻的街巷、深夜高高的街灯下、桥堍边。经过柴爿馄饨摊,即使不吃,我也喜欢驻足看一会儿,看各式各样的人在这温暖的光影里,沉默而满足地吃一碗柴爿馄饨。吃是吃不饱的,横竖也不是为了吃饱,不过接一接力气,继续走寒冬的夜路。
自己包,可以考究一点。将猪腿肉加碎葱和几滴姜汁斩成茸,加少许料酒和盐调味。肉馅也不能包得太贪心,差不多三四粒黄豆大,再多的话,皮子糊了,馅子还没熟。手法好的人,错着手指那么拢一拢,可以包进去一小团空气,煮出来像一只水母,叫气泡小馄饨。再讲究点,用包大馄饨的方法,将馄饨皮对角折,再把另外两只角弯一弯扣起来,像煞两头尖的元宝,吃起来一点没有凝结的面疙瘩。电视剧《长恨歌》里,毛毛娘舅始终惦记着王琦瑶的一碗小馄饨,那便是这样的包法。
河虾上市的时候,在小馄饨馅里放一粒虾脑或者一点虾籽,煮出来的小馄饨透明的皮子里便映了一点橘红色,非常麻烦,谁肯这么做?曲折而羞怯的一点橘红,单单做给有心人,是无法言说的心事。
大学同学要从澳洲回来省亲,早早打了电话来找各种惦念的吃食。
“不晓得柴爿馄饨还吃得到吗?”
“小馄饨到处有,丰裕的小馄饨还是用小砂锅盛着的呢。”
“不是那种,要夜里出摊的,当场包起来,滚滚烫,买二十只还送两只给你的那种。”
越洋电话里的声音有些远,脑海里全是四年寒窗里纷纷的日子。少年的摘抄本里有不着边际的诗句:“金貂贳酒,乐事可为须趁手,且醉青春。”校门口的馄饨担子要去哪里寻?
“喂——”
我沉默半晌:“来我家吧,你要的那种,我包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