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第2/3页)
暴雨持续,已看不清回城的路,车子像泡在水里,我们要提高嗓门才能听到对方说话。雨刷的节奏跟不上落雨的速度,车窗上水厚得像一块大果冻。我提议要不先停下,等雨停了再走。老帅说不行,看这样子,平板桥不久就会被淹掉,那我们就只能等明天再回家了。外面漆黑一片,车灯照见的路面上有白色的颗粒蹦跳,再往前见白花花铺了一路——竟然下冰雹了,难怪这么冷。
老帅很焦虑,担心独山也下冰雹砸坏葡萄苗。诅咒了几句这鬼天气后,突然话头一转,说先到他家吃饭,吃完雨小了正好送我回家,并不是征求意见的口气。我还在犹豫,他就拨通电话让老婆准备饭菜了。
饭桌上,老帅沉吟了好一会儿,像积攒勇气似的,说起了多年的“文学梦”。话一开闸,他眼睛里泛出一种很有活力的光亮,边说边用筷子不断在菜盘边有节奏地敲击,停顿的间隙才想起往嘴里塞一大口饭。他说以前也曾跟独山的朋友说过这个梦想,大家都以为是玩笑,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后来索性不再提了。老帅家境贫寒,又是独子,需要跟父亲一起支撑家庭,现实条件不允许他义无反顾去追求理想,但他很早前就做了长远的规划,并一直有条不紊地执行——先攒两年钱,去贵阳职校学习电器修理,练得一手好手艺;接下来的十年没日没夜地工作,攒钱买楼房安置妻女,在老家村里给父母盖了一栋大房子,剩下四十几万种了近三十亩葡萄,这样以后每年有将近二十万的收入,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潜心去追寻儿时梦想了。今明年他还要继续修电器,待到后年葡萄丰产,就可以停了。说到这儿,他咬住下唇点点头,眼神坚定地看着锅里沸腾的汤笑了笑,朝客厅里正在教女儿认字的老婆努努嘴说:“她很支持我,说葡萄园我来管,你就看书写字吧。”
老帅痴迷文字,什么书都看。我说也许可以少看些讲道理的书,多读小说。他突然眼睛一亮:哎呀,我怎么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最初聊起我以为老帅不过是小城文艺人的情怀,便顺手给了他一些剧本。后来谈起心得,我一下子刮目相看——他不会上网,也没有人交流,这种见地需要天赋,更得益于大量的阅读。问起有没有写过作品。他说写过,现在看来很幼稚,先不给你看了。读东西是在作品之外,写东西也应该保持距离,否则容易无病呻吟。我点点头。
老帅说: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内心话,在独山活了这几十年,很寂寞。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成功了,不奢望成就的话,就不会失败。
不久后,我跟老帅去旺凳村收货。那天很晴朗,老帅心情好,哼起歌来。他突然问道,还记得你在我毕业纪念册上写的什么吗?你抄了一首费翔的歌《夏天的浪花》。说着他大声唱起来:可爱的女孩,让我到你梦里来。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小路穿过一片平缓的坡地,坡脑上一个老人坐在竹椅里,背对我们望着远山,淡蓝的山色映衬出他藏青色的清晰轮廓,有点仙风道骨。老帅说:以前这种景象司空见惯,近来也觉出这些画面的美好来,老农赶牛犁田是美的,老奶在沟边洗衣服是美的,我妈剪葡萄枝是美的,一棵茅草是美的,一片烂塘也美,都美。
路过一片竹林,老帅停下车钻进林子,为寨子上摔断腿的邻居向一人寻跌打损伤药,据说很灵。
手里举着药从竹林里小跑出来,老帅说:走,带你去看瀑布。我们一路往南,老帅指着沿路一条曲折茂密的树林带说:这是干河,其实是黑神河的下游,它在上游莫名其妙钻到地里,时不时又冒出一段来,就成了这条干河,水在地下流的,所以树木才这么茂密,雨水大的时候也会漫出岸来。
干河两岸平坦,汲饱雨水的原野上植物疯狂,在阳光下闪着绿光。遍地竖着几米高的剑茅,蓬蘽的白花东一丛西一丛,晃着眼睛,独山叫它“刺蓬”。水田里已有人在套牛犁田,隐约听到他们慢悠悠的谈天传来。山里人嗓门都大,性子都慢,性子急干不了农活。
对面走来一个弓腰背着一大捆草的老太,满脸皱褶,两手勒住左肩上的绳子,绳子套着比身躯还大的一捆草,我不禁感叹:这么大岁数了还干农活,也真是……老帅截住我话头:你完全不用有什么同情,就像我爹妈,干活惯了,接到城里住不惯,吵着回家种田。一辈子只会做这个事情,每天不动动手就痒,空虚得很。
过了几座桥,路又盘着山蜿蜒向下。在坡头,老帅停下车,指着远远的那朵云和下面一片壁立的白色悬崖,问我那崖子像不像瀑布。我说像麻将。他哈哈笑,说瀑布就在那里,被山挡住了。
转过一个大弯,有几座坍塌的房屋,高大的芭蕉树挡住破了框的窗户。老帅踩住刹车,只见几匹白练从右前方百丈高的崖顶扑下来,被山石树木撕成碎条,分合跌宕,几经转折,又在山脚合在一起,成了一条河,往山谷外流去。我激动得连声惊叹,从未想到独山有这么大这么美的瀑布,印象中独山没有大河,从哪儿来的这么多水呢?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老帅说,往近走,你会更吃惊的。
他去停车的时候,我独自来到离水百米的高处,杂草乱岗,一时找不到下去的路,隔着空谷听轰隆隆的水声荡来,愈发觉得水势壮大。
老帅说,你慢慢拍,我到上面去踩点。我顺着老石阶路慢慢往上爬,他已经在一片开阔地上坐了下来招呼我:快,这里视野好。我随他坐下,凝视瀑布,视线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老帅说,你发现了吗,这条瀑布不像黄果树,一条河从最上面落下来。它的水是从崖子的岩层夹缝里流出来的,是不是很奇特?所以我一定要带你来看看。我又是感动又怕耽误他工作,四处徘徊了一会儿,狠狠心说,走吧。
寨子里空空的,只有一个老妇背着孙儿,端一碗饭在田坝上,看见有人来很热情,招呼我们进家吃饭。我拍了几张她家和孙儿的照片,问她儿子在哪里,如果方便可以把照片送去,让他带回来。她自豪地说:老大在麻万中学教书,我家的对联都是他写的嘞。老帅说:那我们肯定能找到你儿子。她说:哎呀,就算找到我儿,看到照片也要到暑假咯,平时他们都不回家的,就留个小崽给我带。
告别了瀑布和旺凳,我一路回想那不绝的水流声。老帅看我魂不守舍,笑我没见过世面:刚才你没注意,路边有一蓬映山红艳得滴血呢,过几天,甲定那边应该漫山遍野都开了,红彤彤的,那才让人叹为观止啊,到时候我再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