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方志敏
是的,时常想起方志敏,想起他的《可爱的中国》——他在狱中写的《可爱的中国》。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知道了方志敏这个名字,语文课本中有他的一幅照片——修长的身材,消瘦的脸,头发很厚,两颊有胡碴儿,目光镇定而又坚贞,脚和手都戴着镣铐……那是典型的志士形象。
后来,长大了的我发现,画家们所画的苏武、文天祥、屈原,基本都是那么一种形象。赵丹所饰演的《在烈火中永生》中的许云峰,更是像极了照片上的方志敏。少年时期的我,还收藏过一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拒绝忏悔》,画中就义前的俄国革命者,也有那样的脸和那样的目光。
任何与人发生既长久又密切之关系的事情,几乎全可使人形成独特气质,革命尤其如此。依我想来,在十八九世纪的俄国和法国,也许只有民主主义革命者的眼里,才具有镇定又坚贞的目光。除了他们,另外还有什么别种男人的眼里,会有那样的目光呢?那男人的精神的告白,即:
威武不能屈,
富贵不能淫,
贫贱不能移……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真理故,
两者皆可抛。
曾有翻译家予以纠正,指出裴氏原诗中是“若为自由故”;正如有翻译家指出,俄罗斯民歌中“你看那匹可怜的老马”一句,其实应为“你看那可怜的姑娘”。究竟是否真的都是错误,我至今也不清楚。但相对于裴氏的诗,即使确是错译,我也还是宁愿将错就错,更接受那错了的译句。尽管,“真理”二字太空洞了,不像自由那么容易理解。但所谓“真理”,却肯定是包含着自由的。无自由,毋宁死,那么真理也便没了意义。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
读这样的诗,于是不需要老师解释“浩然正气”一词了……
记得语文老师还讲了这样一则关于方志敏的故事:他被俘虏时,国民党的两名士兵看出他是共产党的大官,希望从他身上搜出金银珠宝,却仅得两枚大洋。不甘心,逼问他将金银珠宝藏在哪儿了。方志敏冷笑道:“不要异想天开,革命者不是为了金银珠宝才革命的,我的军饷并不比我的士兵们多……”
语文课堂一片肃然。上中学以后,从校图书馆借了一册《可爱的中国》,字大,书薄,算编者写的方志敏生平才五万多字。方志敏在《可爱的中国》中,将我们的中国比作儿女众多的母亲,将侵华的帝国主义列强比作恶魔。
恶魔们用它们的刀,在母亲的身体上砍出伤口,把各式各样粗粗细细的管子,从那些伤口插到母亲的身体里,争先恐后地贪婪地吸吮母亲的乳汁、血液和膏脂……它们还不肯罢休,还要生生地砍下母亲的手臂和腿足,打算将母亲彻底肢解……同胞们,我们母亲的儿女们,救救我们的母亲呀!……
如果有谁今天仍保留有《可爱的中国》这篇文章并且重读的话,那么一定会从中看到以上一段文字的。我不敢说烙印在我十三岁时的头脑里的记忆一定句句准确,岁月总是会冲淡许多记忆的,哪怕是很深刻的记忆。但是我敢发誓,那段文字肯定不是我的头脑臆生出来的……
而我现在之所以时常想起方志敏,乃因有人仍在我们祖国母亲的身体上弄出许多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伤口来,仍把各式各样粗粗细细的管子从那些伤口插到母亲的身体里,仍偷偷摸摸甚至明目张胆地,贪婪地吸吮母亲的乳汁、血液和膏脂……
那些家伙,已不再是帝国主义列强分子,他们是我们的国人。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是我们祖国母亲的儿孙们。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们对我们的祖国母亲毫无亲情可言,只拿她当成自己财富链上的“阿里巴巴的山洞”。他们对自己的同胞,像以前的外国资本家雇用的监工对我们的同胞一样凶恶……
我们祖国的有些地方,被他们弄得千疮百孔。为了钱,对于我们祖国母亲,对于自己的同胞,他们是什么可恶之事都干得出来的。比如一起起的“黑煤矿”“黑砖窑”事件……比如某些“豆腐渣工程”造成的伤亡惨剧……比如一处处环境破坏环境污染给国家给百姓造成的严重危害……他们可是我们中国人中的人啊!夫复何言?夫复何言!每当我想起方志敏时,我的心也会像当年的方志敏在狱中写《可爱的中国》时那么猛烈地疼一下。
我当然不在狱中。我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我也明明白白——相比于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那些负面现象绝不是中国发展过程的主流现象。
但,我的心还是会疼一下。有时疼得很猛烈,有时也不仅仅微疼一下,还有时连微疼也不疼。比如报载,区区一个县,居然有二十六位之多的副县长!比如报载,满打满算十二个公务员的县一级单位,却要盖两千余平方米的大办公楼……比如报载,某县局以上干部,人人在县城以外都拥有三百平方米以上的豪华别墅,而那个县还是经济欠发达省份的贫困县……我的心,将更不容易再有什么疼的感觉了。但,还是禁不住偶尔想起方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