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商业时代(第2/8页)

三十多年前,当中国知识分子在天安门广场扯开写有“小平你好!”的字幅时,那意味着向那一位令人尊敬的政治人物发出紧急呼吁——“为了中国,拜托了,赶快做”!

鲁迅日记的最后几页中,也曾记下过“赶快做”三个字。

当时之中国百废待兴,不但需要做,而且的确需要刻不容缓“只争朝夕”地“赶快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积极而又自觉地充当改革开放的马前卒。尽管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大棋盘上,本无须我起什么作用。我是一颗自行地从棋子盒里蹦上棋盘硬充“车、马、炮”的卒子。热忱,真诚,义无反顾,一往无前,被言行谨慎胆小怕事的中老年人视为“异端”也不在乎。非是为了实现什么个人野心,而纯粹是受一种时代使命的感召和驱使。当年我才三十几岁,正是热血男儿之年龄。觉得经历了一些大事件,其实并没有什么异于我的同代人的不寻常经历。觉得已经相当成熟了其实头脑仍简单得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还有比积极自觉地充当中国改革开放之马前卒更能体现兴国责任和时代使命的么?

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中国运动频繁。去年运动,今年运动,朝也运动,夕也运动,每一场运动,又似乎总是和国家命运紧密相关。因而中国人的头脑中渐渐形成了一条逻辑,仿佛只要有一场运动搞对了而不是搞错了,搞好了而不是搞糟了,搞到底了而不是半途而废了,那么中国肯定就从此国泰民安兴旺发达了。

所以,当年“思想解放”叫“运动”,“改革开放”也是被当成一场“运动”来理解的。中国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次评职称那一年,许多朋友曾请我帮他们起草过“自我申报鉴定”。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不分年轻年老,无一例外地要求我一定别忽略了重要的一条,即在改革开放运动中的表现云云。不久前我去单位资料室翻阅旧报,发现当年的报上经常抢眼夺目的通栏大标题也是“改革开放运动”。既曰运动,时间总不至于太长吧?“运动”二字,使普遍的中国人对于改革开放的时间性的估计是短暂的。普遍的中国人绝没有想到它会延续四十年之久。绝没有想到在四十年后的今天看来,分明地,它似乎只不过依然处在刚刚开始似的阶段。

当年的报刊上、广播电台电视台里,官员和知识分子和文化人乃至国有企业的管理者们口中,所说最多的话语之一是“阵痛”。其实当年中国人说“痛”的时候,还并没有谁真的被改革开放弄伤了。当年说“痛”是非常夸张的,起码当年的腐败没有到如今这么严重的程度,当年贫富悬殊没有到如今这么咄咄逼人的程度,当年工人下岗也没有到如今这么多的程度,当年说“痛”是由于心理承受力实在太脆弱。如今真的使许许多多的人感到很痛却不言“痛”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的确确可以被认为各方面的承受力都增强了。

当年,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在改革开放这面大旌旗下,站在距中国政治大舞台极远极远的边缘为自己的国家击鼓呐喊,不遗余力,其实呼唤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是中国和它的“前妻”那一段朝气蓬勃又喜气洋洋的短暂的“蜜月”。是的,许许多多的中国人的希望其实只不过是——在他们的不遗余力的击鼓呐喊声中,由某一位或某几位自己最信赖的,对中国之命运最具主宰能力和权威的人物,高明地将保留在自己头脑中的那一段美好的回忆,直接剪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改革开放的后面,从而那么着组成一部历史和现实巧妙连接天衣无缝的“中国故事”。

这个期望值似乎一点儿也不高,但是历史将注定了会重演一遍。

当年便知道改革开放这位中国的“再婚”之“新娘”居然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商业时代”的中国人,实在是不太多的。

然而如今“她”已经被迎娶进中国的“洞房”了!

“她”的红盖头已经被中国的手替“她”缓缓掀掉了!

“她”正坐在喜床沿儿诱惑意味儿十足地向中国媚笑着……

“她”似乎在默默地问——中国,我的真名叫“商业时代”,“改革开放”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叫法。我随便,入乡随俗,任你怎么叫我都成。你这五千余岁的“二婚头”男人究竟打算不打算和我从此以后长过下去?长过下去你得听我的!按你以前的过法那可不成!

中国放眼世界,在二十世纪的最末一页,“商业时代”是它唯一能“娶”的“新娘”。而且,迄今以后,世界“婚姻介绍所”的档案库中,也只存在“商业时代”这一种类型的“待嫁女”了。一切国家,无论奉行怎样的主义,无论坚持怎样的体制,无论情愿或不情愿,最终都是要与“商业时代”“结婚”的。早早晚晚而已。早“娶”了“商业时代”的,非但并未被“她”搅得国无宁日,“四邻不安”,反而受益多多。这一点,也是中国放眼世界看得分明的。中国其实已没了别种样的选择。除非打算与“前妻”破镜重圆,再立山盟海誓。而这又不符合最广大的中国人的意愿。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中国当然知道——这是鲁迅的话……

历史,曾定商人声名狼藉

商业活动是人类史的基本内容。

“地球村”这一个词是一个舶来词。

在宇宙中,地球实在是太渺小了。尽管称地球为“村”,开始体现出人类对自身存在意义这一最基本的问题的极度谦虚的美德,但若按照《时间简史》的天才作者,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的观点看来,这极度谦虚的美德无疑仍意味着是极度的夸张。说是“村”至少将地球夸大了几十亿倍。

我常想,如果我是历史教师——小学的也罢,中学的也罢,大学的也罢,在第一节课上,我将告诉学生些什么呢?

我肯定会这样说——人类历史所记载的一切最重大的事件,尤其那些最惊心动魄的事件,比如改朝换代,比如战争,其实都只不过是人类史中最微小的章节罢了。相比于漫长的人类历史,正如同“地球村”和整个宇宙的关系。

好比一个人所能记住的,往往是他或她生命历程中极特殊的日子和极特殊的事件。对于时间概念而言,对于具体的某个人,那些日子和那些事件,可能意味着便是他或她生命历程的大部分乃至全部内容。一个人在二十岁那一年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结果就是这样。但是连上帝也不能将整个人类关进监牢,也不能对整个人类判处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