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邦的长处(第3/4页)

显然,项羽是性情中人而刘邦是实用主义者。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起用小人。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诛杀功臣。因为实用,他也不怕公开承认错误。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才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像项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又死要面子,死不认错。

不过,实用主义者刘邦也会像项羽一样欣赏英雄,赞美崇高。他并不愚蠢地把敌我双方分为义与非义,硬要说敌方都是坏人,己方都是君子。如果见到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汉,他会由衷地敬佩和赞赏,而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是赞成自己还是反对自己。刘邦杀韩信之后,又杀彭越,屠三族,在洛阳城外集体处决弃市,而且扬言有胆敢收尸者,杀无赦。其时,正好梁国大夫栾布使齐归来,回到洛阳,便在彭越的人头之下,从容汇报出使过程,然后扑倒在地,拜祭彭越,并痛哭一场。刘邦见栾布公然无视自己的禁令,勃然大怒,下令将栾布扔进油锅。栾布一面从容向油锅走去,一面回过头来说:“愿一言而死”(说一句话再死)。刘邦说,你讲!栾布说,当年,皇上困于彭城,败于荥阳,危于成皋,项羽之所以不能西进穷追,就因为彭越大王据守在大梁,与汉联盟。那时,彭王只要稍微把头一歪,就没有今天了。何况垓下之战,如果没有彭王,项王也不会兵败。如今天下已定,彭王难道不该受封王爵,安享太平吗?想不到只因卧病在床,一次征兵不到,皇上就疑心他谋反。谋反的证据拿不到,就找些小岔子来治他的死罪,而且屠灭三族。臣恐天下功臣,人人自危。现在,彭王已被皇上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请让我自己跳进锅里去吧!刘邦一听,肃然起敬,立即下令释放栾布,并拜他为都尉。

刘邦释放栾布,固然因为心中有愧(彭越确实无辜),也因为敬重栾布的人格和人品。类似的事,很发生了不少,比如释放蒯通,赦免贯高。贯高是赵国宰相,因密谋暗杀刘邦而被捕。他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肯出卖赵王张敖。刘邦敬重贯高是条汉子,在查明真相后,不但释放了张敖,而且赦免了贯高。蒯通策反韩信,贯高暗杀刘邦,事实俱在,本人也供认不讳,刘邦却不杀他们。刘邦并不是杀人狂。他的诛杀功臣,完全是政治需要,或者说是专制政治的需要。因此,应该说,是专制主义杀了韩信,杀了彭越,杀了臧荼、陈豨、卢绾、黥布,还差点杀了樊哙。刘邦的一连串屠戮,不过是“专制政治必不可免的一项作业”。惟其如此,对于那些手上并无兵权身上又有骨头的人,则反倒不杀。因为杀了他们并无意义,不杀则可以表示宽容,改善形象,在政治上是合算的。何况刘邦对于那些硬汉子,又确有敬重之心呢!

这就和项羽有些相同。

项羽也是敬重硬汉的。鸿门宴上,尽管范增多次示意而项羽依然无动于衷,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并不阻止。可见当时杀不杀刘邦还在两可之间,有点听天由命的味道。但樊哙进来以后,事情就变了。樊哙强行闯关,进入帐内,与项羽怒目相向,头发上指,目眦尽裂,这形象已让项羽大吃一惊。听张良说是沛公的参乘(近侍警卫),便称赞说:“壮士!”等樊哙从容喝完一大斗酒,生吞大嚼一生猪腿后,项羽已为樊哙的“酷”大起喜爱之心了。因此,当樊哙回答他说“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并慷慨陈词,指斥项羽“欲诛有功之人”,简直就是“亡秦之续耳”时,项羽不但没有发怒,反倒已作出了不杀刘邦的决定。显然,项羽此时已忘了天下之争,也忘了自己的面子,他心中只是充满了对一个硬汉英雄气节的崇敬和赞赏。

这就是审美的态度了。这其实也是那个英雄时代的风尚。我总认为,先秦至汉初是我们民族最大气的时代,是我们民族古代历史上不可企及的一个英雄时代,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古代希腊是高不可及和永不复返的历史阶段一样。对于英雄气质和英雄气概的审美欣赏,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韩信初到汉营时,还是一个小小不然的公关先生。因为触犯军法,依律当斩。同案犯十三人,全部已被行刑。轮到韩信时,正好一眼看到刘邦的亲信滕公夏侯婴,便大声叫道:汉王不是要成就天下大业吗?为什么要杀壮士!结果,“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悦之”。这里说的“壮其貌”,并非以貌取人,更多地还是为其内在气质所吸引。这是一个英雄时代之人特有的审美直觉,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好歹来。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卓异之士在一夜之间由布衣而卿相,得到超常的提拔,又提拔得那么准呢?

作为这个英雄时代的顶尖级人物,项羽和刘邦当然都是英雄。所不同者,只不过刘邦是流氓英雄,项羽是本色英雄。正如翦伯赞先生论项羽所言:“他的英勇,坚强,慷慨,坦白和丰富的情感,都是英雄本色。”[4]遗憾的是,他有勇无谋,坚而不韧,慷慨而不大方,坦白又有些小心眼儿,情感丰富却又感情用事,过于任性,没有远见,这才败给了喜用智谋、坚韧不拔、豪爽大方、胸有城府、理智实用、深谋远虑,而且能克制自己的刘邦。可以说,项羽的成败功过,全在他那英雄本色。这气质因为是英雄的,所以有审美价值;因为是本色的,所以无成功可能。项羽可爱也可悲。

韩信则可敬也可怜。韩信的可敬,在于他虽然出身贫寒却心存高贵,身为下贱却志在上流,这是他和刘邦的不同之处。刘邦虽然在见到秦始皇时说过“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话,却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动作,也没什么准备。刘邦的长处是善于学习,因此能在战斗中成长,靠着自己极高的天分和随机应变,终于成就了帝业。韩信却是有准备的。当他在别人家混饭吃,在河边饿肚子,在项羽手下当郎中执戟站岗,在刘邦手下当连敖接待宾客时,他就一直在作准备。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相信自己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正是靠着这一信念,他忍辱负重;正是靠着那些奋斗,他脱颖而出。

韩信的可悲在于不彻底。这是他性格中的内在矛盾所造成的。一个卑贱者如果存心高贵(刘邦并不存心,只是顺势),就不免会有了投机的成分。韩信吃亏就吃亏在这投机心理上。可以反汉时,他觉得不反油水更大;不可反汉时,他又觉得不反实在吃亏。他献上钟离眜的人头,原本是想买政治股的,却被刘邦看破套牢,也让善于把握时机的刘邦看不起。柏杨先生说:“悲剧就发生在韩信并没有谋反之心,如果有的话就好了。”[5]这话说得并不很对。柏杨说汉政府并没有抓住韩信谋反的任何证据,只凭举报者的口供就定之以罪,因此是“诬以谋反”。但据我看,韩信与陈豨的密谋,不像是编出来的。韩信死前说后悔没听蒯通的话,也不像是编出来的。当然这话既可以理解为错过了时机,也可以理解为有谋反之心就好了。但不管怎么说,韩信不是一丁点反意都没有。事情坏就坏在他既有忠心又有反意,而且两样都不彻底,忠不能尽忠,反不敢真反。如果忠到底,那么,即便刘邦、吕后诬陷他,栾布那样的正派人,也会出来为他说话、喊冤、打抱不平,或者日后会平反昭雪。可惜都没有。如果反到底,当然也很好。成功了不用说,失败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那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对刘邦说:老子就是要杀了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不也很好吗?没准刘邦依照贯高的例子,还真不杀他。贯高的罪多重啊,弑君,是要判凌迟处死的。然而他表里如一,始终如一,一方面一口咬定赵王并未与谋,另方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要反。结果,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英雄。哪像韩信这么窝囊:说冤吧,又不太冤;说不冤吧,又够冤的。既不是忠臣,又不是反贼;既没讨着好,又得不到同情,你说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