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左右开弓(第2/3页)

武则天对告密者的厌恶使她忍不住要捉弄一下这些王八蛋。当然,只能挑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来发难,挑那些不太重要的家伙来开涮。如意元年亦即长寿元年(公元692年),武则天为了表示虔心礼佛,心血来潮,下令禁止屠杀牲畜和捕捞鱼虾(这项禁令在八年后因凤阁舍人崔融的劝谏而被废止)。右拾遗张德因为喜得贵子,违禁杀了一只羊,宴请同僚,结果被一个前来赴宴的人告发。武则天却在朝会上将告密信交给张德观看,还对他说:以后请客,最好先看清人头,不要把好酒好菜拿去喂了背后咬人的狗。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名叫杜肃的告密者当众挨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心里灰溜溜,从此抬不起头来,再也没脸见人。

武则天这件事做得似乎不怎么地道。禁屠的命令是她下的,告密的风气也是她鼓励的,现在却把告密信交给被告看,岂非存心推翻自己的主张,而且故意出卖自己的走狗?但对待那些卑鄙下流的告密者和出卖者,没有什么比当众揭露他们出卖他们更大快人心了。正如战争只能由战争来消灭,出卖也只能由出卖来遏制。而这种大快人心的效果,又正是武则天的政治需要。

此刻的武则天,已不是当年那个临朝称制、名不正言不顺的代理皇帝,而是堂堂正正的大周圣神皇帝了。新王朝要有新气象。当务之急是要刷新政治,调整政策,改善形象,是让人们感到幸福和安宁。黑暗、恐怖的岁月只能属于那个该死的李唐,不能属于光辉灿烂的武周。武周的皇帝是武曌,曌也就是光明的天空。光明的天空日月高悬,岂能再容魑魅魍魉横行?因此,告密这种卑劣的行径应该根除,而告密者则应该受到鄙视。杜肃这个蠢货在这个时候还想用这种卑鄙下流的办法来讨好卖乖,简直就是自讨没趣,愚蠢透顶。

于是,武则天决定用他那不开窍的笨驴脑袋给大家开开窍:第一,现在是新朝,需要的不是恐怖,而是祥和,你们不要打错了算盘。第二,告密或者不告密,说别人的好话或者坏话,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看老娘的眼色,懂得按老娘的旨意去办事。老娘需要有人告密时你不告,是没眼色;不需要有人告密时你来告,也是没眼色。没眼色,挨一耳光也是活该。还有一层意思也很明显:你们大家都看见了,朕其实是很宽容的,张德违禁而未受处分便是证明。朕其实也是厌恶告密的,杜肃告密而当众出丑也是证明。至于先前的奖励告密,重用酷吏,完全是因为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大家有怨气,那就应该把仇恨集中在那些“反贼”身上。如果他们不谋反,朕又何苦要劳神费力,盖那么多监狱,养那么多鹰犬呢!

武则天到底是武则天,她不过只是拿杜肃这个小人物开了个小玩笑,就出台了一个大政策,搞掂了一件大事情:清算了过去,交代了历史,改变了方针,也撇清了自己。过去的黑暗、恐怖、肮脏、丑恶,都是别人的责任:裴炎之流要谋反,杜肃之流没眼色,而周兴之流又做得太过分(周兴已于此事发生前一年被杀),则天太后或则天皇帝是没有过错的,也是一贯正确的。现在,她慈眉善目,宽宏大量,和蔼可亲,俨然一副菩萨模样菩萨心肠。她高踞于皇帝的宝座之上,笑逐颜开地舒展着她那张青春永驻灿若桃花的老太婆脸,全然不知道那上面沾满了血迹。

刚刚从恐怖高压之下透过气来的臣民们还能说什么呢?他们只能诚惶诚恐,感恩戴德,扑翻在地,山呼礼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现在看来武则天真应该被评为中国历史上最出色的表演艺术家。她的演技十分精湛,她的表演也天衣无缝。然而人们还是不禁要问:当她签发一张张逮捕令,批准一次次死刑时,难道从来不曾想到其中会有冤情吗?当她看到一个又一个“阴谋集团”被揭发出来,被剿灭被粉碎时,难道真相信有这么多人谋反吗?

武则天明白,受害人明白,告密者明白,历史也明白。

悄然的反抗在暗中进行,办法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早在武则天刚刚开始鼓励告密的时候,一个名叫鱼家保的小人便用自己的血祭奠了这该死的制度。鱼家保特地为武则天设计了一种专门用于告密的铜匦。这种铜制的信箱中间分为四隔,各开一个小洞,信件可入不可出。铜匦很快就造出来了,也很快就收到了告密信,其中一封就是举报鱼家保的。这封密信举报鱼家保曾为徐敬业打造兵器。而且,他向太后呈献铜匦的设计,正是为了掩盖反迹,逃脱追究,十分地居心不良。武则天对“反贼”从不宽容,哪怕设计了告密箱也不例外。于是,就像法国大革命时第一个走上断头台的正是无痛断头机的发明人约瑟夫·乔丹一样,鱼家保也成了自己发明创造的牺牲品,这可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一些正直的法官则公开进行抵制。他们无法阻拦告密,但坚持在办案时不逼供,不用刑,不违背审讯程序,不制造冤假错案。杜景俭“用法宽平”,徐有功“为政宽仁”,连他们的下属都受到感动,相誓不再鞭打犯人。这些法官为了维护国法尊严,全然不顾个人安危。但有疑处,便据理力争。有一次,法官李日知因一死囚案与另一法官胡元礼发生争执。胡元礼蛮横地说,只要胡某不下台,这人就断无生还之理!李日知也针锋相对,毫不客气地说:只要李某不离职,此人就绝无处死之法!最后官司打到武则天那里,李日知胜诉,那个死囚保住了性命。

武则天在重用来俊臣、周兴、索元礼一类酷吏的同时,也任用徐有功、杜景俭、李日知这些正直、正派法官,用心是很深的。她心里很清楚:奖励告密、重用酷吏、制造冤假错案,只是非常之法,断然不能持久的。即便不得已而用之,也要有所节制,有所缓冲,有所平衡。她也深知,来俊臣之流不过鹰犬走卒,虽不可不用,其用也有限。徐有功等人才是国家栋梁之才,必须加以保护。所以,徐有功两次被贬,三次起复。武则天问他:你通常断案,错放之人不少,你自己说该当何罪?徐有功说:法网疏漏错放罪人,不过人臣的小过;爱惜生命厌恶杀戮,才是圣人的大德!武则天虽不能马上接受他的说法,却也不能不承认他言之有理,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正直正派的人。

正直正派的人总是会受到人们(包括敌人和持不同政见者)由衷的敬重,而卑鄙无耻的小人则总是会受到人们(包括其主子)的厌恶和鄙视。在专制政治体制下,小人是有可能得志的。不过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下场也就十分可怜。周兴、来俊臣、索元礼之流,都未能猖狂太久,其中又以周兴的下场最具戏剧性。天授二年(公元691年)二月,酷吏丘神绩因罪被杀,有人告发周兴是同谋,而被派去审理此案的则正是来俊臣。来俊臣请周兴吃饭。酒过三巡,来俊臣很诚恳地问周兴:人犯总是不肯招供,不知仁兄有什么好法子?周兴说,这太容易了!找一个大瓮来,用木炭在四周烧烤,再把人犯放进瓮里,还有什么不招的。来俊臣如法炮制,当真找来一个大瓮,四周点上炭火,然后取出圣旨,对周兴说:有人告发老兄。既然如此,那就请君入瓮吧!如遭五雷轰顶的周兴除了按照审讯者的意图一一招供外再无办法。他被判处流放岭南,并在流放的途中被仇人杀死。这个心狠手辣害人无数的奸贼实在应该为自己的“发明”申请一份专利的。他一生暗算他人,怎么就想不到自己也会遭人暗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