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走笔
北京人的“大”,是尽人皆知了的。近闻某市副市长带了秘书进京人部办事,秘书见那接待办公小姐大咧咧待搭不理地,情急之下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市常务副市长……”不料话未说完,那丫头头一扬,嘴一撇当即顶了回去:“市长,市长怎么样?没看我正忙着嘛——那边等着去!”然而这市长却也不同寻常,也当即拍案道:“我是国务院×市下派干部,我不是那市的市长!”这姑娘听了不禁脸一红,面颊也便松弛了一些,且不好意思立即便笑,便道歉,但口气已经缓了,渐渐也就客气了,礼让了,有点对待客人的模样了。
这也犹如一些港人。比如:我有点恶意地思索,京人之大,大概因为他或她傍着或见过的“大官”多了,于是便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是“上级”,上级见下级,自然要大几头;港人只消把大官换了“洋大头”,一切习惯照旧,我们一样玩不转。
作家朋友访欧归来,在香港一家饭店就遇到这类事:那侍应生大约怀疑他身份,死活不放他回房,也是情急之下,他叽里咕噜甩了几句英格里希,于是侍应生的脸也松弛了下来,慢慢“不好意思”,慢慢殷勤客气。
其实港人与京人人内地到“下头”,他们也晓得谦虚,亲热得叫人心里发烫,又是递名片又是给客人端茶送水,那是因他晓得离了他那一亩三分地儿,原先那一套便玩不转了。假使你没有这点识见,真的到香港或到北京名片热热地去“认亲”,多有热脸蹭了冷屁股的。这不需人教,实验几回自己就晓得了。
这也有点像我们文学界里的评论家——高级读者,能给你造一点舆论的权威者吧,心理状态也和上头说的差不多。不知道是谁选的,也不晓得是谁派的,因他能指手画脚说一通苏格拉底如何如何,莎士比亚怎样怎样——每隔一段日子,他们就聚在一起,吃吃,谈谈也顺便玩玩,新的一届什么奖也就诞生了。这在用老话说——旧时的话说该叫什么呢?客卿吧,清客吧……《红楼梦》贾家奴才说的“篾片相公”吧。吃饱了玩美了,谈天是了,擦着油光的嘴讲“文学界”的是非,决定他人作品之文野高下粗细等等。总而言之,来“执牛耳主骚坛”。
我说这话或许是刻薄了点。他们获取这种身份,当然是需要些真才实学的,别人学富五车就可以抖一下,这些家们修得十年甚至一百年——要读这么多书才傍上如来佛,成了观音,普贤等等“老母”或斗战胜佛(注:孙悟空后来是对了这位子)之类小佛,其中辛苦也非局外人能知。
老香港人一百多年前是否今日这类做派,我没有考证,不得而知。实在的,今日说的北京人云云,绝不是说人艺《茶馆》里老舍笔下的北京人。老北京人甚至老“北平”人我都见过不少。我没有本事写他们,但你看一看《龙须沟》就晓得他们的质朴、诚实、善良、辛勤、厚道与明白事理了。这群人现在已老去了,或者在老四合院中还能遇到——总的说是湮没在当今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里或高楼群中了。又牛又大的多是“当今”那些有本事或靠了有本事的新马仔们。
我这个人出身成分高(富农)——说起也是笑话,爷爷的家产,倘若与伯父父亲均摊,也就是中农吧?那就是“团结对象”了。他不懂这道理,送了两个儿子去抗日。土改时一评,他的地多了,应评为富农,这就成了与贫下中农的“敌我关系”。反而带累了干革命的儿子,成了我一生难以化解的心头阴影。由此,一个沉重的政治十字架始终压在我的肩上,我的饭饱思饥也是由此而来。
昔日不写书,也不过挣扎着过而已。浴血干了一辈子的父亲是“富农出身”,我也就有“富农孩子”的身份嫌疑。今日写书,又有人说我写书写成了千万富翁,还有个说我“为封建帝王”歌功颂德。墙头上挂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封建余孽”一词有其根源,写的书“既不符合历史也不符合现实”(见《中华读书报》二〇〇二年七月七日头版),还有一位评论家,算是我们文界的“北京人”吧,干脆要塞我进“时间隧道”去见雍正,让雍正的血滴子收拾了我去。
因为精神紧张,也没有挨公开批评的经验,我记得起初是毛发森然了几个小时。这罪名倘放在“那时”还得了?后来看看,没有什么后继的手段,没人开批斗会,也没有公安来找我。人,其实表相长得差不多,我猜我的脸也有点像那个北京姑娘和香港侍应生,渐渐放松了。就算我曾是“套子里的人”,也算走出来透了点气。话又说回来,借用“套子里的人”一句话款款相问:“你们干吗欺负人?”
近日《中华读书报》刊《两作家扬言超越二月河》。我想,超越是极好的,读者可以读到更好的书。我同时又想,我决计不与人比赛。能写的话,自己的能耐写点什么就是了。这绝不同于我们国足,踢赢了,抖得走路冒黑烟,说出话来污染空气;踢得糟了就孬种缩脖儿,一副“嘿然”样儿,脸拉得老长。文界有文界的游戏规则。那是很有风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