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总觉得,长安是一座活在梦里的古都,它繁华潋滟,亦沧桑悲凉。它历经秦汉风云,隋唐烟雨,其间多少次盛衰兴废,不由自主。长安,世人仰慕的汉唐国都,以王者气势闻名天下,不可一世。
这是一座古老的皇城,多少帝王将相在这里丢失了江山,又收复霸业。千古功名权贵,天下山川,如同一场浩荡飘忽的风,都付与苍烟夕照。听过了太多关于这座古都的故事,不曾想到有那么一天,有一段故事,属于我。
《史记》记载:“汉长安,秦咸阳也。”隔着古老深厚的城墙,在熙攘的人群里,依旧可以看清这座城市的华贵与尊荣,剑影和刀光。历史的尘埃早已风烟俱净,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叱咤风云,又有多少人梦断长安。
此生我的心里,所能居住的,是整个江南。江南的桃红柳绿,江南的烟雨长巷,江南的山水人家,这里滋长了太多的柔情与暖意。而记忆里的长安,不过是一种华丽又缥缈的存在,它给了无数人尊贵的梦想,亦将他们的梦砸伤。
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后来,我亲赴长安,与之真实地相处。来来去去,总以为,长安的古道太多风尘弥漫,城墙太多斑驳沧桑,人情太过豪迈粗粝,不愿为之交付真心。却不知,这座古城,早已潜入内心,让我情不由己,记忆深藏。
当年李太白,背上诗囊,辞别亲友,仗剑长安。玄宗亦欣赏其才情,供奉翰林,职务不过是草拟文书,伴随君王左右。那时的长安有着空前绝后的繁荣,胸怀凌云壮志的李白,亦只是做了文字侍从,最后醉倒在长安酒铺,无人问津。玄宗赐金放还,李白的长安梦,从此灰飞烟灭。
多少男儿,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完成此生宏愿,背井离乡。他们别去新婚的妻子,远赴都城,有人平步青云,有人潦倒古道。亦有许多倾城女子,入了深宫,有的艳冠群芳,后宫独宠,有的红颜坐断,孤独终老。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当年一代君王汉武帝,亦对陈阿娇许下此等诺言。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修建了黄金屋。但阿娇并未得到刘彻的恩宠,而是守在黄金屋里,孤影天明。刘彻专宠卫子夫,早已忘记当年的誓约。后因陈皇后行巫蛊之术败露,被废,退居长门宫。她的金屋,以及汉武帝的诺言,皆随风而去,散作尘埃。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凭一支霓裳羽衣舞,令唐玄宗千恩万宠于一身。玄宗吹笛,贵妃跳舞,丝竹清音,衣香鬓影,海誓山盟,地老天荒。
安禄山叛乱,盛世纷纭,马嵬坡前,唐玄宗为了江山社稷,被迫下旨赐缢玉环。她舞着水袖,含怨离去,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悔恨,给她的情郎。那时的玄宗,已失去君王的霸气,他只是一个寂寞无助的老人,在长生殿里日夜相思断肠。
原来,金戈铁马,乱世风云的长安,亦有柔情似水的时候。多少痴男怨女,在这座古城演绎离合悲喜,只是历史风尘,将许多有情的真相给掩埋了。所能记住的,则是太多关于这座都城争夺皇权的记忆,以及乱世里的杀戮与纷争。
长安,又何尝不是一座被唐诗浸染的古城。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里写下千古诗章,留下感人至深的故事。他们在诗歌的国度饮酒高歌,青春做伴,纵是一生仕途坎坷,落魄荒野,亦当无悔。唐诗是长安城一颗耀眼的明珠,那么多闻名于世的诗人,则是漫天的星星,璨璨于盛世的天空。
长安,亦是一座佛城。因了帝王兴盛于佛教,唐朝的佛学之风达到空前绝后的鼎盛。大小寺庙上千座,传教的僧侣亦是数万人。大慈恩寺、青龙寺、卧龙寺、法门寺、香积寺,甚至一代女皇武则天修行的感业寺,皆留下了君王名臣、文人剑客、百姓凡人的踪迹。
我曾几度去往长安,皆寻访香积寺,仿佛前世有一段未了的情结,落于这座千年古刹。香积寺远离都市,于偏远的城郊,香客甚少。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唐诗王维有诗吟:“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北国的古刹没有江南的澄澈洁净,灵性雅致,却更见沧桑风骨。春日芳径落英,翠竹依依;夏日绿林深深,清凉如水;秋日木樨飘香,空远高古;冬日亦有腊梅幽绽,冷艳清绝。
香积寺有一座隋朝时期的古塔,苍凉斑驳,来往的香客皆绕塔七圈,为自己和亲友祈福。我亦在塔下许愿,期待有一天可以放下尘世行囊,飘然世外。我本江南清丽,与北国并无多少交集,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有太多割舍不下的牵挂。
居山温水软的江南,看尽山林野寺的翠竹繁花,游遍长江太湖的千里烟波。在日暮黄昏,却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长安古城。想起那厚重的城墙、街市葱郁的青槐、缤纷的落英、古刹的钟声,还有城楼瓦当上那一束温暖的阳光,以及那些游走在古道的尘埃。
那座城市已经失去了它的霸气,只是高耸的城墙,像一位看尽山河起落的老者,孤独又苍凉地守护那个早该清醒的梦。长安,旧时繁华鼎盛之所,今日亦是人潮拥挤,触摸不到那片明净的天空。
每去一处景区,便会想起那些尘封在历史深处的人,以及他们或灿烂或悲情的过往。他们的步履,亦曾走过这片土地,只是不知能与谁的心叠印?于古人,无论成王败寇,我只生敬畏之心。
胡兰成曾说过:“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以往只觉这是一个败者为自己的过失所寻找的借口,如今却觉得人生一世,无论成败得失,皆要坦荡如风。
名利、情爱、生死亦是如此。来时平静相待,去时亦淡然处之。生命匆匆,那么多的明君重臣,收复多少城池,最后亦拱手让人。长相厮守的身影,地老天荒的诺言,像是映在窗上的梅花,美丽亦虚无。
如果过往注定成为回忆,就请长安的草木,遗忘这个本应是过客,几次三番误入都城的我。那时候,我假装从未去过,亦从没有人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