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眼睛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在很多年以前,一个不为人们所知的普通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工人,在汉城的繁华之地引火自焚。他在临死之时表达了感人肺腑的遗憾,他为自己没有获得更多的教育而遗憾,他说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大学生的朋友,一个学习法律的大学生,来帮助他们工人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权利。

这个朴实无华的人点燃的自焚之火,此后再也没有熄灭。韩国的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们,他们在政府提供的较好待遇下平静地生活了很多年,因为这个普通工人的死,他们开始扪心自问:什么才是人民的权利?什么才是民族的前途?这个工人焚烧自己生命的烈火,蔓延到了无数韩国人的心里,点燃了他们的自尊和他们的愤怒。于是这个热爱歌舞的民族开始展示其刚烈的性格,从光州起义到席卷整个80年代的学生运动,人民一点一点地从政治家的手中要回了自己的命运。

这时候我正在中国度过自己的青年时期,从报纸上和黑白的电视里,我点点滴滴地了解到了这些。当一个又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韩国青年,或者引火自焚或者坠楼而死,以自己血肉之躯的毁灭来抗议独裁政治。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什么叫震惊,想想自己此刻的年龄;想想自己刚刚走上人生的道路,此后漫长的经历正在期待着自己;想想自己每天都在生长出来的幻想,这样的幻想正在为自己描述着美丽的未来。我知道那些奔赴死亡的韩国同龄人也是同样如此,可是他们毅然决然地终止了自己的生命,终止了更为宝贵的人生体验和无数绚烂的愿望。他们以激烈的方式死去,表达了他们对现实深深的绝望,同时他们的死也成为了经久不衰的喊叫,他们的声音回荡在他们同胞的耳边,要他们的同胞永远醒着,不要睡着。

当我步入三十岁以后,韩国开始以另外一种形象来到中国,一个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形象,一个在经济上高速发展的富有的形象,虽然中间渗入了百货大楼和汉江大桥倒塌的阴影,可是这样的阴影仅仅停留在韩国人自己的内心深处,对中国人来说就像是一张漂亮的脸上留下的几颗雀斑,并不影响韩国美好的形象。此刻的中国历经政治的磨难之后,人们开始厌倦政治,开始表达出对经济发展的空前热情,这个时候的中国已经不想看到光州起义的韩国和学生运动的韩国,时代的眼光往往就是购物者的眼光,需要什么才会看见什么,这个时候的中国想看到一个经济上出现奇迹的韩国,想在韩国的发展里看到有益于自身的经验,中国的很多企业家迷上了韩国大集团的运营模式,他们以为扩张就是发展,他们急急忙忙地登上了飞机,飞向韩国一边旅游一边考察。

接下去的韩国的形象,是一个在亚洲金融风暴中脆弱的形象。此前对韩国经济模式一片盛赞的中国媒体,出现了一片否定和批评的声音,在报纸上和电视里有关韩国的报道,都是公司的倒闭和银行的坏账,还有经济的负增长和失业率的持续上升。当韩元一路暴跌的时候,中国人不由暗自庆幸自己的货币还没有和美元直接挂钩。这个时候在中国,一个名叫“泡沫”的词语风行起来,而在这个词语的后面时常会紧跟着另外一个词语——韩国。而在此刻的韩国,我的韩国朋友告诉我,当人们互相见面时出现了幽默的寒暄:“你还活着?”然后是:“恭喜,恭喜。”

在拥有许多有关韩国的记忆和传闻之后,去年的六月我第一次来到了韩国,这个伸向海洋的半岛,这个几乎被山林覆盖的国家。当我走出汉城的机场,第一个印象就是亚洲国家城市的那种特有的印象——杂乱的繁荣。行人和车辆川流不息,喧哗声不绝于耳。我猜想这是城市没有节制地发展所带来的景象,当我了解到汉城的一千多万人口,釜山有八百多万,而光州这样的城市也都在四百万以上,我心想韩国的四千多万人口究竟还有多少人住在城市以外的地方?这让我联想到了亚洲金融风暴中韩国的命运,城市的扩张似乎表达了韩国经济的扩张,而城市的命运也似乎决定了韩国的命运。

我来到韩国,我想寻找光州起义的韩国和学生运动的韩国,这是韩国留给我最初的印象,也是我青年时期成长的记忆。在汉城,也在釜山和光州,我看到了繁荣的面纱,它遮住了过去的血迹和今天的泪水。到处都是光亮的高楼和繁华的商场,人们衣着入时笑容满面;在夜晚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都是人满为患的饭店和酒吧,还有快乐的醉鬼迎面走来。我无法辨认出80年代革命的韩国,就是金融风暴中脆弱的韩国也没有了踪影。我意识到繁荣会改变人的灵魂,这是可怕的改变,它就像是一个美梦,诱惑着人们的思想和情感,它让人们相信了虚假,并且去怀疑真实。就像是充斥在韩国电视里的肥皂剧和大街上的流行歌曲一样,告诉你的都是别人的美好生活,而不是你自己的生活。那些贴上了大众文化标签的商品——它们是商品而不是艺术,其实从一开始就远离了大众,它们就像商店里出售的墨镜一样,让大众看不清现实的容貌。

可是韩国又让我看到了金敏基的音乐剧和全仁权的歌唱,这是难以忘怀的体验。在汉城的一个像纽约百老汇一样的地方,一个有着很多剧场的充满了商业气息的地方,那里的街道上贴满了各种演出的广告招贴,这些招贴都是蛮不讲理地贴在另外的招贴上面,这让我想起来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贴满街道的大字报。就是在那里我看到了金敏基的《地铁一号线》,我深深地感动了,这部由一支摇滚乐队伴奏出来的音乐剧,表达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众的命运。然后我又在延世大学的露天广场上看到了全仁权的演唱,这是一场历时两天的摇滚音乐的演出,或者说是韩国摇滚音乐的展览会,几乎所有的摇滚歌手都登台亮相,而最后出场的就是全仁权的野菊花乐队,我听不懂他的歌词,但是我听懂了他的音乐,他的演唱让我听到了韩国的激情和韩国的温柔。我感到欣喜的是,这些激动人心的作品在韩国有着深入人心的力量。当我看到《地铁一号线》的时候,它的演出已经超过一千场,可是剧院里仍然坐满了观众,而且每一位观众都被台上的演出感染着,他们不时发出会心的欢笑,另外的时候又在寂静无声中品尝着什么是感动。而全仁权的演出则让我看到了近似疯狂的景象,当这个像搬运工人似的歌手出现在舞台上时,年轻的观众立刻拥向了我座位前面的空地,我只能站到椅子上看完演出,当时全场的观众都已经站立起来,跟随着舞台上全仁权笨拙的身体一起摇摆,一起歌唱。这是我在汉城的美好经历,它们不是自诩大众文化,其实是在制造假象的肥皂剧,也有别于宣称与大众为敌,沉醉在孤芳自赏中的所谓现代主义,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众的艺术,因为它来自大众,又归还给大众,这样的艺术终于让我看清了韩国真实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