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能带我回家吗?”
到2000年4月为止,父亲已经在疗养院度过了3年10个月。尽管可以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独自走上一小段路程,西尔维娅、亚历杭德罗和其他照顾他的人还是知道,久坐对他并不好。大多数没有私人看护的病人,都会面临这种糟糕的情况。现在,他睡得比以前多,早晨往往都是在卧室里度过的;但下午和晚上,他经常待在客厅,天气好时,就待在外面的阳台上。
阳台有圈齐腰高的木栅栏,把桌椅板凳都围了起来。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斜斜的草坪。棕色的小兔子在草坪上蹦来跳去,欢快地吃着青草。因为有栅栏,所以我可以把“小淘气”放开,任它在阳台上自由漫步,在访客、疗养院员工或病人中任意穿梭。不过,对它来说,兔子显然是个不小的诱惑。要是有人偶尔忘了闩上阳台门,它就会用鼻子将其顶开,撒开蹄冲过草坪,徒劳却欢快地追逐那些小东西。
对此,我并不担心。因为下方小路上的车并不多,而等它发现兔子们轻而易举就能超越自己时,也会很快灰心丧气。但父亲若是发现它从我们身边溜走,四下打量一番后,看见它在草地上奔跑或猛嗅山底的那些小花儿时,就会变得不安起来。
有一次,我们都坐在阳台上,“小淘气”突然从父亲身边跑开,张腿趴到栅栏上,将鼻子伸过上方横栏,盯着下面的一只兔子,哀哀地叫唤着,这让父亲越来越不安。最后,我只得起身将它带了回来。
我对父亲说:“你刚才看起来很担心。”
“这个嘛,”他边说边伸手去摸它的头,“他不想让它受到任何伤害……”
那年晚些时候,“小淘气”的鼻子上方开始出现小肿块。于是,父亲对它的喜爱便让我面临了一个难题。起初,那个肿块并未引起我的警觉。它的兽医认为,那可能是过敏引起的炎症,不久之后便会自行消退。但当肿块并未消退,反而越长越大、越变越硬时,我又把它带回兽医那里。这次的诊断显示,它患上了鼻腔癌。
现在,肿块已经非常明显。疗养院有些工作人员很喜欢它,经常蹲下来(一些病人也会如此)摸它,跟它一起玩。此时,他们纷纷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小淘气”接受了一次探查性手术,并因此剃掉了一小块毛发,露出红通通的皮肤和一条缝针后几乎长至眼睛的伤疤。可父亲像往常一样捧起它的头仔细打量,却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病灶所处的位置不宜进行手术。为了赶在日益增大的肿瘤压迫其视神经、破坏保护脑腔的骨骼组织之前,“小淘气”开始了一段时间的化疗,以减缓肿瘤的生长速度。医生说它并不痛苦。但鼻子表面开始发炎后,它总是用爪子去挠,经常把受伤部位挠出血来。医生说它或许还能活8个月,也可能12个月,或者稍微再长一些。
一天,患处又发炎了。它抬起一只爪子正想去挠那已经红肿不堪的地方时,父亲飞快地握住那只爪子,让它没法再继续抬高,给那块皮肤造成更多的伤害。他虽然没问我出了什么事,却抬头看看我,又看看它,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关怀神色。
我决定,是时候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了。我相信,他一定会活得比它长。“小淘气”给他带来了太多欢乐。它每次蹦蹦跳跳地飞奔到他脚边,他几乎都能立刻认出它来。如果这一切突然从他生命中消失,他一定会因为失去这个朋友而备感失望。我不想让他失望。
但我选择现在告诉他,还有一个理由:我想让他尽可能长久且彻底地了解我。我知道,如果只让他看到我表面的生活,报喜不报忧,那不仅无法实现上述目标,还会让他远离对我来说重要的一切。我没有结婚,仍然一个人生活,“小淘气”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唯一伴侣。我想给父亲一个了解我的机会。无论这种了解到头来多么模糊和残缺,他或许都能不时察觉到我眼中难以掩饰的忧伤。
把肿瘤的事告诉他之后,不管他听懂了多少,我和露辛达都觉得:如今,他再次温柔地碰触“小淘气”那块皮肤和那条缝合线时,态度似乎都有些不同了。即便那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明白它正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他也肯定在表达某种严肃的情绪。我想,他一定知道“小淘气”——这只两年前他口中“在练习成为天使”的狗狗——如今正生活在它额头下的一片阴影中。我知道,那条缝合线让他十分担忧。
冬末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离开,父亲突然问了我一句他之前从未问过我的话:“能带我一起走吗?”
偶尔,他会毫无征兆地恢复了用第一人称谈论自己的能力。我避免了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糊地说道:“爸爸,那要开很久的车,都这么晚了……”总之,就是那一类的话。无法给他更真诚的回应,让我觉得非常苦恼。
不久后,这样的场景就变得越来越常见。尽管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住在哪儿,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公寓,但他每次见到我起身穿外套准备离开时,上述情景都会重演。
“我们该离开了吗?”他问。
有时,他也会问:“我们现在要回家了吗?”
当我说出我要回家,却努力寻找最温和的方式让他明白,我无法带他一起走时,他眼中不是掠过一丝阴霾,就是顺从而哀伤地盯着我看。他的眼睛会一直追随着我,看着我出门,看着我从他坐着的窗边走过。
客厅中央的一张红枫木桌上摆了一台电视机。有一次,一个病人打开了电视。当一个镜头准确无误地扫过麻省总医院正面时,父亲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他实习过的医院,也是他上了年纪后带着年轻医生们巡视病房的医院。他一下子哭了起来。
“努力战斗!”他对我说。
我对他说:“爸爸,你给了我很多力量,我将继续我的事业。”
“只要我还活着!”说着,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我的胳膊。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看他似乎已昏昏欲睡之时,我掏出怀表看时间。显然,父亲并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困。他注意到那块表,把它从我手中拿了过去,颇有兴趣地端详起来。祖父曾给过他一块非常漂亮的金怀表。我上大学时,他将它转赠给了我。如今,那块金表一直安全地躺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