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

在南面荒野中那块葵花地边生活时,我们有一吨煤,还有一罐液化气。搬到水库这边,煤已经剩得不多了,液化气也只剩半罐。好在这边植被茂盛,林子里四处都是枯木断枝。我们开始烧柴做饭。可省了不少钱。

可我每天却多了一项劳动内容。

不知道自己捡柴时的形象究竟是怎样的。水电站的职工们只要看见我在林子里独自干活,总会站住,朝我这边看。

彼此间那段距离倒不远不近的,让我很难处理——

冲他打个招呼吧,离得有点远了。

不理不睬吧,又有些近了,难以彻底忽视。

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和他对视,等他先挪开视线。

在林子里干活时的我,总是浑身裹得厚墩墩的,还捂着大头巾。河边风大,我怕冷,也怕被路过的人仔细打量。

我去过电站职工的宿舍和食堂。朴素整洁,井井有条,是足以安心生活很多年很多年的地方。令我暗生嫉妒。

我一边把拾好的柴枝拢作一堆抱起来,一边想:眼下这狼狈潦草的生活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可是,再想想,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就一直这样了……好像我是“暂时”活到现在似的。

回到我们暂时的家。我放下柴,绕着蒙古包走了一圈。

房间太乱,门口也胡乱扔着杂物,鸡到处乱跑。

我又四处走走,丈量一番。思量着如何围出院落篱笆,在哪处开院门,以及怎样铺一条路通向河边。

并设想假如我们长期生活在这里的话,该如何经营这个家……

可是,下个月就要离开了。

眼下唯一能做的是收拾一下房间,把门前空地打扫一遍,再把刚捡回的柴枝整齐地码成一堆。

若是以前,柴拾回来往门口一丢了事。反正过会儿就做饭了,管它是整齐的一堆柴还是乱七八糟的一堆柴,统统一把火烧没了。

柴枝摆整齐后,我退后三步,欣赏了几秒钟。走上前弯腰抱进房间,开始升火做饭。

烧柴比烧煤省钱。但使用起来,还是煤更方便。

烧柴得不停地守着灶口,盯着喂柴。

而且烧柴烟气大,炉子没盘好的话,每次做饭呛得人涕泪俱下。

而且烧完后的柴灰多于煤灰——烧煤的话一天掏一次灰,烧柴的话一天至少掏三次。

当然,对于勤快人来说多掏两次灰根本不算个啥,但对懒人来说,好麻烦,好麻烦。

但不管烧柴还是烧煤,我都很喜欢火炉这种事物。

相比之下,煤气灶当然方便多了。但就是没法喜欢煤气灶。

拧一下,火蹿了出来。再拧一下,火灭了。方便得莫名其妙。

我的生活已经离开火炉很多年了,甚至已经很依赖暖气片和煤气灶。但还是喜欢火炉。

记忆里那么多隆冬的夜晚,从睡梦中冻醒。炉火已经熄了,房间里的寒意如同固态事物压迫在身体之外。

裹着棉衣下床,掀开炉圈,只剩一两粒火核微弱地亮着。连忙捅捅炉灰,添几块碎煤小心搭在火种上,然后打开下面的炉门通气。很快,火苗一绺两绺地袅袅飘起。

才开始,火焰几乎如幻影一般。渐渐地,就越来越具体了。热意也渐渐清晰……

凝视着炉中火,久了,身体内部比身体外部还要明亮。

在北方隆冬的深夜里,火炉是我生活过的每一个低矮又沉暗的房屋的心脏。温暖,踏实,汩汩跳动。冬夜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不时翻动炉板上的馍馍片儿。渐渐地,馍馍片儿均匀地镀上了金黄色泽。轻轻掰开,一股雪白的烫气倏地冒出,露出更加洁白的柔软内瓤。夜是黑的,煤是黑的,屋梁上方更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而手心中这团食物的白与万物对立。它的香美与无边的寒冷对立。

我独自在蒙古包里准备晚餐。揉面,擀平,一张一张烙饼。双手的力量不能改天换地,却恰好能维持个体的生命。恰好能令粮食从大地中产出,食物从火炉上诞生。

烙好饼,再烧开一壶水。我压熄火,盖上炉圈,等待回家吃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