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是的,在农忙的最后关键时刻,我们家既找不到工人,也雇不起工人了。

我一直以为,种地这种事,完全是力量的投入。没想到,更多的却是钱的投入。

铺地膜,施化肥,洒农药,雇蜜蜂,都得花钱。

从最开始的播种、打杈,到最后的砍葵花、敲葵花,都得花钱雇工。

于是,到了砍葵花的时节,我妈已是山穷水尽。

种地之前,为了攒够本钱,我妈甚至卖掉了刚盖好的新房子,全家住进了新房旁边的兔舍。

这次回家,我身上也带了点钱,也跟着全投了进去。水瓶里的水位还是没升多少,乌鸦还是够不着。

若雇的是长工,拖欠一两个月工资还说得过去。可短工的工资是当日结算的。一人就那百十块钱,赊账的话,别说人家不乐意,我们也实在开不了口。

我妈雇过一个长工,一个哈萨克男孩。在我家干了一个月,除了背背篓,啥先进农业生产技术也没学到。

而且人家是穆斯林,在我家搭伙也不方便。虽然我家从不吃猪肉,还算清真。但是让喝奶茶长大的孩子天天跟着喝稀饭,实在委屈人家。

家里的地不多。雇了长工,虽然忙起来的时节我妈轻松,但不忙的时节长工轻松。而不忙的时候又远多于忙的时候。

我妈一核计,很快辞了人家。

人家也挺高兴被辞。

于是今年便再没雇过长工。忙的时候咬咬牙,大小活计也就熬下来了。

但是越往后,越熬不住了。

必须得雇人,必须得花钱。

这时,我妈想起自己的杂货店。

阿克哈拉村子小,人口少。村子中心位置却有好几家小店,卖些简单的粮油百货。城里的批发店每过一段时间下乡发一次货,每家的商品也都一模一样。

我家的店门面小,货品就更少。之所以能够一直生存到现在,亏得我妈有其核心竞争力——嘴巴甜。

但是由于种地,店已经关了大半年,一直没进新货。重新开店的话,肯定不会有什么生意。

但我妈还是想试试。

蜜蜂授粉后,在等待葵花灌籽的时间里,我妈暂时得闲。有一天她骑摩托车回到了阿克哈拉小村。

那天,天黑透了她才回来,喜滋滋地告诉我们,开了半天店,卖了八十块钱!

刚好够一个工人一天的工钱。

夏天村子里本来就人少,存货又不多,能卖八十块钱已经很不错了。

八十块钱的陈旧商品,利润能有多少呢?我问:“这一来一去几十公里,汽油钱赔进去吧?”

我妈掐指一算:“没赔!如果只卖了三十块钱,就赔了。”

从那天开始,我妈的开店救急行动正式启动。

她每天上午出发,天色暗下来了才回家。每天差不多都能卖几十块钱出来。最少的时候也有二三十。勉强赔进去汽油钱。

有一天生意突然特别好,居然卖了将近两百块钱。我妈无比快乐,哼了一晚上歌。

她说:“要是连续两天都这么好的生意,我就休息两天不去开门了。”

结果,接下来的两天守到天黑也没卖出一分钱。生生抵消掉了前两天的好业绩。

她恨恨道:“白守了两天,早知道这样,这两天就不去了。在地边帮我娟干点活。”

咦?什么叫作——“帮”我干活?

这怎么就成了——“我”的活儿?

尽管如此,到了第二天,她还是揣着两张饼,浑身裹得厚厚的,顶着凛冽大风准时出发了。继续到店里碰运气。

我觉得我妈最大的辛苦还不在于每天几十公里地来回折腾,而在于和顾客斗智斗勇。

这年头,生意越来越难做。在牧业地区,财产随着羊群走,夏天留在村里的人们都过得挺紧巴的。买东西的时候,大家跟挤牙膏一样拼命还价。

常见的情形是——

“行啦老板,就一句话,二十块。这条裤子给我包起来。”

“二十块?你说的是巴郞子(小孩)裤子吗?”

“二十一。”

“最低二十九。”

“二十三!一句话,再不说了。”

“二十八。买就买,不买大家都不生气。”

“行啦行啦,一句话,二十三块五,大家交个朋友。”

“朋友也要吃饭啊!”

“一句话,二十三块八……”

我妈抄起尺子就打。

从水电站到阿克哈拉,沿着河边那条公路笔直走就能到达。

由于这条路的路况好,车辆又少,司机一上了这条路就疯了一样地轰油门。“嗖嗖”来去,事故频发。

同时,沿途村庄的牲畜管理松散,常常有牛群在公路中间集合开群众大会。

还有牛直接卧在路中间睡觉。汽车来了理都不理,喇叭按爆了都没用。

司机只好停车,熄火。下去用脚踹牛屁股,用棍子抽牛肚子,才勉强能令其让路。

到了晚上,这条路上更是上上下下都是牛。沿途又没装路灯,哪怕打着车灯也很难看清路况。

之前,我妈和我叔叔就在这条路上出过事。

那次也是夜里骑摩托车,高速撞上路中央卧着的一头黑牛。摩托车给撞飞到路基下,我妈和我叔被甩出去好远。好在两人戴着头盔,就摔青了几块肉,破了几块皮,走路瘸了几天,倒也没大伤。

牛呢?

我妈说,牛站起来就跑了……

还能跑,说明没事。

总之对于我妈每天这一来一去的两趟路程,我一直提心吊胆的。

偏她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

每天傍晚,我做好饭,热在炉子上。随着天色渐暗,星辰渐起,心里越发不安。每过两分钟就出门朝东南方向张望一阵。

一听到隐隐绰绰的车辆引擎声也赶紧放下一切活计跑出去看。

不只是我,每到那时,赛虎和丑丑也一同紧张地期待着。

这两只野狗白天一直在外面疯,从不见狗影儿。可一到黄昏就全都回来了。老老实实坐门口,一起朝东南方向凝视。

那个方向一有风吹草动,丑丑猛地竖起耳朵,做出蓄势待发的姿势。赛虎则直接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极力远眺,紧张低吼。

“担忧”这种情绪,可能也讲究一个“心静”。若是生活在诸事庞杂的环境之中,整天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对亲人对朋友,就算有十分的担忧,也会给削去七八。

可在荒野之中,在简单寂静的生活中,一丁点儿大的担忧也会被无限放大。

那时的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扼制胡思乱想。和两条狗一起站在夜风中空空落落地望向深渊般的天边。

我妈喜欢骑摩托。她野心勃勃,曾幻想参加类似野地拉力赛之类的摩托竞技。还托人去报过名。

一提到这事她就恨:“超龄了!他们居然说老子超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