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
回到家,看起了《日瓦戈医生》,看日瓦戈医生在莱拉和冬妮娅之间挣扎。这部电影我看过很多遍,印象深刻。俄罗斯三弦琴的配乐,让人透过现实,走入人生新的境界。这个过程颇为奇特,纯属艺术的神奇:日瓦戈医生是一个无助的知识分子,被时代的潮流冲刷得东倒西歪,如若浮萍。按今人标准,他是一个不得意的人,但他历经劫难,却仍然热爱生活,理想主义的色彩一点没丢,他身上有那种被称作“人类精神”的东西。每当我生活失意和苦闷的时候,我就找来这部电影看一看。它让我的心灵苏醒,千万部励志的影片,也不及这一部彷徨的浪漫史诗。
看完电影,忽听屋外哗啦有声。起身朝窗外看,是一只鹦鹉,用嘴不断拨拉着笼子的门。这只鹦鹉是一只母鹦鹉,天蓝色羽毛,夹杂着白色,所以孩子们给它命名为“蓝天白云”。另外一只鹦鹉,是绿色的,名叫“翡翠”。
蓝天白云不间断地用嘴巴推着笼子门,每次都能移动一点。那小小的鸟脑子显然不够使,由于用力方向不对,看样子永远也打不开。只是它不停在努力着,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不过谁知道呢?或许,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做这种无用功,便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我知道蓝天白云为什么试图打开门。几个星期以前,我在喂食的时候,门忘了关,蓝天白云飞了出去,在客厅、厨房里乱飞,我和两个孩子在家一起抓,终于给抓了回来。回笼子后,蓝天白云激动地跟翡翠叫着。我没有专门学过鸟语,不过粗略地理解,它的话大概和自在的飞翔有关。
时近春末,若没有龙卷风的侵扰,这里春光浪漫。我经常把鸟笼子提到院子里。院子里有紫色的鸢尾,白色的芙蓉,还有一株色彩瑰丽的玫瑰,在慢动作绽放。知更鸟成天在枝头叫唤。小鱼池上方斜着一棵山茱萸。枝杈上总栖息着两只红雀,看着锦鲤,沉思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类的话题。新的竹笋在拔节,老竹子在长新叶子,林子里一片青翠。地上的枯叶里,有黑鸟在地上扒拉着,同时在发出各种评论。这个杂乱但生机无限的小院子,便是一个小小的生物圈。动物界的戏剧在上演,生命在循环。
在这喧嚣和骚动的春天,一只曾经出笼的鸟儿,让它们重新困在笼子里,是一件颇为残忍的事。不知这么想究竟有多虚伪,但我总觉得鸟是单纯的,没有那些背叛、欺诈和贪婪,不似人类。有人说过:“我和人类打交道越多,我就越喜欢狗。”想想也颇能理解。
孩子们回家后,我告诉他们,把蓝天白云放掉吧。为什么由着它这么艰难地试图越狱呢?孩子们被我说动,决计把笼子打开放生。我把这善行交给了他们,自己回去午休。但是一会儿他们回来说,翡翠飞走了,蓝天白云还在。
这真是奇怪,该飞的没飞,不该飞的飞了。孩子们说,鸟飞篱笆上了,到邻居那边了。我走出院子,绕到邻居家屋后,没有看到小鸟,但是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院子中的蓝天白云也在叫,两相呼应。循着声音,我在后面小水沟边的林子里找着。这么做有些荒唐,也有一些机械,只不过我得把阴差阳错的结果,用什么办法给纠正过来。暂时的想法,是想给抓回来,或许再试一次,让想离开的离开,让想留的留下。笼子外的生活,不是所有的鸟儿都能适应,最好还是让有些经验的鸟儿飞出去。
不一会儿,翡翠飞到了靠近我们院子的一棵山胡桃树上。山胡桃树和一棵雪松挨着。我端来梯子,爬上雪松,顺着梯档一样的树桠,快跑到树梢。我看到浓密的树叶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鸟窝。这时候我的衣服被一棵死树杈钩住了。我的一只脚悬空。小时候我特喜欢爬树,但是如今已经不再是个顽童。假如我从这树上跌落下来,有个三长两短,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可能是最为诡异的死亡。于是我爬了下来。找了根长竹竿,想把翡翠赶过去,但是显然不能成功。翡翠在枝头叫了叫,它的伙伴蓝天白云在呼应着。
一会儿,那浓密的树冠里,我看不见翡翠了,但是见有一侧树叶在动。等了好久,才看出是一只知更鸟,在吃虫子。
我这时候突然想起,翡翠刚才是和蓝天白云道别,然后就走了。蓝天白云试图打开笼子,是要让未曾尝过自由飞翔滋味的同伴去飞,宁可自己留下来。或许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这只是一种心理投射。这些年在美国,一路走得很不容易。好多事情非常无奈。人生有时候好比一个大鸟笼,外面风光无限,你在生活的笼子里无枝可依。
翡翠飞走了,我又为蓝天白云悲哀起来。那鸟或许还会回来,或许永远不再回来。不知道结果怎样,透过蓝天白云在笼子里忧伤地鸣叫,《日瓦戈医生》中那三弦琴的音乐,又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