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3/8页)
……蜘蛛从报警丝上遛下来,靠近靶子上的目标,对蚁蛉开始致命的吮吸。像情欲中席卷而来的亲吻,掠食者咬住猎物的脖颈或下腹。蚁蛉很快被麻醉,即将成为标本。风灌进掏空的皮壳,只有蜘蛛能让蚁蛉拥有完美的遗容,死得栩栩如生,像艺术品。为了捕获猎物,蜘蛛在拟态中不惜让自己变得丑陋、臃肿或畸形。毁容的蜘蛛随身带着神秘的纺丝器,就像童话中织布机旁边的阴郁老太婆,手腿弯曲,像患了风湿病那样严重地佝偻起来……藏在它内心的,是千丝万缕,柔肠百结。
3
羽毛插满全身,像针插满针垫。即将成为标本,这只鸟会不会感觉到了全身的疼?被捕获的山雀,再也不能飞翔和歌唱,羽毛从它的身体上折断,然后被钉回由铅丝和棉花支撑的假体上。这个刚刚完成的标本旁边,还有其他鸟类:石鸡、鹦鹉、翠鸟、树莺、伯劳、鹭鸶、蓑羽鹤。有些鸟在繁殖期才会换上艳丽的婚羽,不过只有活体上才闪烁那种塔夫绸般的光,现在无论是羽色还是姿态,都带有明显的暮气。只有鹰隼,沙漠色的眼睛,显示出冷漠或者依然凌厉的复仇与憎恨。
书橱、桌台和展柜里,到处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僵尸鸟。在自然环境,一棵树里能惊起数百只飞鸟,就像刚刚施放了一场烟火;在标本间的斗室之内,集中品种迥异的众鸟,像圣诞树,闪闪发光的礼物以自缢的方式拴在枝头……喜剧属于人类,悲剧属于鸟类,涂油抹蜜的火鸡躺在圣诞节炽烈的烤盘上。
一个多小时之前,这只雀鸟刚刚死去。标本师左手捏合它的双翅,右手以拇指和食指压住了蜡膜上的鼻孔,中指抵住它的颏。口鼻受阻的雀鸟,很快窒息,松垂的头耸在一侧。体温渐渐冷却,如果说它的身体尚存一丝热度,那是出自凶手摆弄的手。
标本制作者用棉球塞入雀鸟的喙和肛门,防止溢出的体液污染羽毛。从龙骨突的高峰点到腹底都已打开,他剥开两侧羽毛,并在敞开的缺口撒上石膏粉,使羽毛、血液和脂肪不致黏结。捏起一侧的皮,另一侧,刀刃轻巧地滑入皮肉之间……膜与筋络无声断开,赤暗的肉团裸露得越来越多。雀鸟突出的膝关节已被剪断,脱离躯体,孤零零地,它两条污暗的小腿悬坠着。
尽量弯曲头部,使颈凸出,剪断之后,雀鸟的头颈和身体就分开了。初学者剥到耳孔时容易撕裂,这个技师手法娴熟:雀鸟勺型的后脑壳剪开,弃除了脑组织和舌头,只保留喙、前脑壳、眼眶。眼球挖出,眼睑一点都没有刮破。镊子夹断雀鸟眼窝底部的视神经,镶嵌在油灰泥的玻璃球,从针尖强行拨开的眼睑中露出来,冒充眼睛,冒充小粒宝石的光芒。脂肪去净后,技师用毛笔在山雀的皮和骨上涂一层亚砷酸的防腐剂。体内中毒的盲鸟,失去整个天空,甚至暗夜里的星团。
填充棉花的胸腔里,曾经收藏着无数旋律,曾经跳动一颗豆粒大小、搏动快速的心脏……现在,它的歌喉和翅膀殉葬。所谓天使之翼,百无一用,甚至不如鸡翅拥有浸盐后的美味。一只雀鸟,再也不能表达对天空凄楚的爱意;如同作为标本的鸟,再也不会,无望地想到整个天空。标本师经过最后的整形,使这只雀鸟尽量模仿它的自然行态——他令雀鸟此般复生,不知更接近尊重,还是更接近羞辱。
几小时以前,这只雀鸟还在梦境之中。它把头藏在翅膀下小睡,利喙在羽毛中间,就像斧子落在干燥而烘暖的柴枝里。醒来后,雀鸟在丛林里飞翔。每棵松树的枝条上,都建筑着一座微小的塔果形状的教堂,松鼠品尝坚果以及里面藏着的圣经;这只鸟也模仿着神明的公平,吃掉刺茬茬的毛虫和光滑如缎的蠕虫。它在食物与孩子之间往返,这看似普通的一天。然而,撞网的雀鸟没有看到任何绳结,在它眼里,那张网就像蜘蛛编织得那样隐蔽、透明、如若无物。这是立即的报应,因为雀鸟刚刚用蜘蛛喂食过自己的幼雏。蜘蛛的复仇感强,它自身带毒,似乎天生就是要与侵犯者同归于尽的;何况,这种自己擅长制作杀人工具的蜘蛛,好像同时具备诅咒能力。
不过许多蜘蛛都是虚张声势,无毒蜘蛛模仿那些善战、有毒或者口感极差的品种,来躲避灾难,也难免成为雀鸟的果腹之物。雀鸟一天需要数万焦耳的能量来维持生命。印刷书本上,逗号那么大的一只蜘蛛,体内含有一焦耳的能量;五号字体那么大的一只蜘蛛,大约含有一百多焦耳的能量。相对于体重来说,鸟类的进食量大,在它们发烫的小火炉一样的胸膛里,蜘蛛的节肢,可以作为燃烧的柴。这只雀鸟偶尔吃了一只蜘蛛,连同它吃下的其他,形成富有营养的混合物,一一填进幼鸟因饥饿而凄厉的张大的嘴。部分蜂鸟也是用蜘蛛来喂养幼鸟的,成鸟以后它们专吃花蜜,转变为素食主义者,没有沿袭童年的肉食偏好,像是经过某种宗教的自我淘洗。
蜘蛛精确地运动它繁复的腿,像个密齿的小机械,让死亡钟开始走动……但这一次,它死于自己的倒计时。从成年雀鸟的嘴里,转移给眼皮瘀青的雏鸟——这只蜘蛛,代表母雀给予孤儿的最后安慰。
4
有些动物具有双重身份、两栖生涯。
青蛙和蝙蝠,都是跨界感的动物。
青蛙鼓腹而歌,它的皮肤湿润,背部的图案就像闪电、瓜纹,或者心脏的电波。从用鳃呼吸的蝌蚪变成用肺和皮肤呼吸的青蛙,它上演背叛者的变形记。植物在水面形成弯曲变形的倒影,涟漪上下,都是青蛙的伊甸园。它用饱满的大腿弹跳,用叉形的舌头卷住飞蛾,用带蹼的四肢抱着潮湿的配偶纠缠不休。
几小时以前,这只雀鸟还在梦境之中。它把头藏在翅膀下小睡,利喙在羽毛中间,就像斧子落在干燥而烘暖的柴枝里。
蝙蝠更奇异,是唯一真正会飞的哺乳动物,“飞禽走兽”这个词只有在蝙蝠这里说不通。母蝙蝠在飞行中可以哺乳,幼仔牢固得有如焊接在乳房上。蝙蝠有张饥饿者的样貌,覆毛的脸,冷的眼睛。这些似鸟非鸟的家伙,既无羽毛,也不生蛋,它们从不筑巢,有牙齿和毛发,骨头中有骨髓。枯叶色的翅膀,风筝般的骨撑,蝙蝠用钢琴家般削瘦的指骨,握牢自己魔法师的斗篷,由前肢进化而来的翼,颤动着飞,像要抖落旧大衣里的皮虱一般。夜晚它们不会像盲人一样遭受危险。当整个世界被蒙上眼睛,强盗和窃贼纵横江湖。蝙蝠靠声呐,靠自己的回音定位,靠自己对自己的呼唤……对着回音壁,自说自话。它能用脚上的趾骨抓住树枝,就像猿猴那样松弛自由地垂荡,也会缩骨术,可以飞越崖壁间的狭窄缝隙,并且完成敏捷的转身。既禽且兽,甚至连名声都亦正亦邪,在西方神话里蝙蝠是吸血的魔鬼,在东方传说里它们被认为能够带来福祉,仅凭谐音,成为吉祥之物。蝙蝠的形象被中国建筑绘上门楣、窗檐、石鼓,以及年画、丝绸和器皿上,到处是它们几何形的翅膀;甚至粪便,也被称为“夜明砂”,是中药中的宝贝。